第三百三十六章 铁律

是!李牧将军当世名将,吾等必凛遵其军令而行。赫赫之功。”朱英迅速而准确地拈出了杨枫言语中最深层的核心含义,微微一笑道。

杨枫和范增对朱英的弦外之音同样心领神会,几个人大有深意地相视一笑。

“此次高阙诸军以征发傅籍丁壮名义从征,依例战后不过酌予赏赐,使复归垄亩,毋需拜疏奏功。而况各营将士举家受公子恩德,栽培亲炙日久,自成军制,犹公子之子弟,率在公子指使。懋赏责罚,悉出公子,不复知有。然代郡军马,募选而成,军机凡在赵王操持。”朱英看着杨枫,皱了皱眉道,“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我不怕将士不踊跃用命,但恐有人心切于建功而罔顾全局之权略呵!”

杨枫淡淡一笑,悠然道:“人各有志!俗云‘功名但在马上取’,各营军将气盛有志者,勤劳王事而膺殊恩特擢,不亦是我代郡之荣耀!”

杨枫的话音戛然而止,毋庸深言,朱英便即明白了。微讶而极快地瞟了年轻自己二十岁有余的杨枫一眼,他慢慢点了点头,一丝深奥的笑纹凝固在了唇角。

权重主疑,功高遭忌。代郡特要之边郡重地,历为赵王室所重。李牧去职西戍,未曾不是因了迭立殊勋,深孚代郡军心,大受孝成王,乃至韩晶、赵偃的嫌猜提防之故。四国合纵伐秦,大赵倾晋阳、、代郡、雁门等诸郡大军之力。归隶于李牧这不世出的良将统领,大捷可期。然军势既张,势必又将触发邯郸朝堂地忌刻防范之心,借事生发侵削诸将权柄。况复陷阵、锋镝、游奕诸军,百战虎贲,岂是临机匆匆按籍遣发的农夫丁壮所能及于万一,战阵之上,若合兵于十数万大军间。悍卒劲旅的彪悍虎狼之气须瞒不得人。亦遮掩不下。便左了藏锋蛰伏的初衷,却恐于日后留阴植自家势力的把柄予人。然大势上伐秦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如此,乃需朱英、斗苏在变幻莫测的战局中准确地审时度势,因势利导,既将己方现有军力发挥至极致。又内敛劲气不刻求功绩,甚而推功与人,以刀笔吏真髓疏章奏对,无论多大的心血劳绩都得抹杀在“凛从李牧将军军令”之下,小心翼翼地见机行步,不使过分刺激朝堂。此等曲折含晦“度”的把握掌控,就非得朱英那等深虑智士不可。

而杨枫隐晦不肯言明,仅只点到即止地。更是欲循机进一步彻清代郡忠于赵王室地将佐。若军中仍有那等勤谨王事、忠心匡扶赵室。抑或贪图赵氏爵禄封赏,强求出头之人,便一力汇本奏功彰表。推为军中翘楚悍将。料来兔死狗烹,大局一定,以赵国“凡在大王,将率皆末事”,疑忌异姓将领地惯例,朝堂不出意料地会在“合符制”掣肘遥控军将卒伍之余,削权分兵,借赏功酬劳之名离析诸郡兵权,首当其冲者就是笼络分置各郡得力材勇之士。由此,反可推借赵偃的猜忌,不露声色间洗**放送出内部的不稳隐患,固结代郡根络,复持盈保泰,尽最大努力避了赵偃嫌疑。

“斗苏,这次出兵,切记严明军纪,断不可如草原征战般以战养战,营伍粮草之需,我尽力为你操持!”侧过头凝视着斗苏,杨枫显然已经过了深思熟虑地道,“几年来,为打造一军能战劲旅,调出将士们的嗜杀血性,也为根绝北患,我有意放纵卒伍,让弟兄们象狼一般,在草原上放手去杀、去抢,以至军规军法虽严,军纪却是**驰的。如今,营垒所次,你却要严加整肃,立起规条律法。凡有违拗不遵军律者,遑论尊卑,杀!所谓之章程,大抵也便是牢记住十个字,‘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斗苏眉梢一立,脸上现出了异色。“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区区十字,却几乎是不

得到的。事实上,当世也从无一人如此治军带兵。食于敌,便是将士临战悍勇不畏死,战后舒放发泄亦属常规,至多不滥杀屠戮无辜,一番劫掠总是免不了的。秋毫无犯,又凭了什么维系军心士气?暗暗吸了口凉气,斗苏不敢应承地看看范增,又看看朱英。

“公子,向例出师,粮饷悉仰筹措调发,然观赵偃作为,朝堂何足于倚恃。代郡一地民力已竭,粮秣钱饷度支维艰,前我已禀知公子。刻下战端再起,军需激增,转运尤难。而况大量遣发丁壮民伕,影响及于夏种秋收,必致田亩废芜,民用凋敝。代郡一隅,力屈财殚,实无计久操持。一旦后路不敷,粮秣短绌,数万军马纵不生变,亦恐......”汗明眉峰攒得死紧,眼皮飞快地连连眨动着,眼光在杨枫和众人脸上倏忽来去,一脸沉郁苦涩,率先提出了异议。

又是这最为棘手地问题!

杨枫好半晌没有言语,许久,指节重重在案几上叩了叩,抬起头缓缓地道:“过得两个月便是夏收,或可先撑持过一阵。必要时,动用高阙仓。再则,汗明,你于高阙、河套分设粟粮站,昂其值换购屯户的余粮。我与白商権,购粟于齐,总不误了前线战事,使你们有后顾之忧......”顿了一下,他忧郁的目光逐次对上几道交织了困惑的视线,语气加重,缓慢的腔调变得斩钉截铁似的不可移易,“然,尔等每下一城一地,铢丝缕不得妄取于民,此为铁律!决不可疑异动摇之铁律!”

室中默然许久。

“若是说来倒也不算极难。”朱英思索着慢慢地道,“公子至代郡,着重遴选训习,军令原就森严,令行禁止,将士莫不恪遵。而公子治军又是极清,爱恤士卒,厚禄给养,三军感戴,乐为效死。今欲施行仁义,爱护黎庶,如先行整军申明军纪,在这一两月整训备战间,便将军令规条颁行下去,交由文宣司宣讲,有司严加约束督查,以严猛慑军心,不枉而私。但得刑无等级,秋毫无犯亦是可为。”

略略一顿,他脸色沉肃,不无忧郁地道:“公子恩德素著于军,将士感佩敬服,军规纵严苛,也无庸忧虑生变。只是,暴秦虎奋鹰扬,挟百年席卷之威烈,诚为犷悍,战事迁延必久,亦必惨烈艰难,将士厌苦,则棘手处将多......”

范增心肠刚硬果狠,嘴角轻轻一撇,大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冷瑟地道:“公子,慈不掌兵!方今之世,每战动辄以十数万计,伕役操戈刃,童稚登傅籍,妇女编于行伍,分工而作。一城一地,攻伐之下,何得有兵民之分。列国纷争,凌弱暴寡,大军西伐,扰掠常事耳。一般只在‘赵’字旗下,坏的又不是代郡公子的声名。而况太原郡诸城邑既复,守令皆出朝堂直任,与我代郡无涉,何由收拾民心平白为赵偃做嫁!”

于身份,范增没有说出分量更重地话,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了,就现实利益地最大化攫取而言,恩抚宽恤太原郡民众根本毫无必要。赵国出师收复太原,势将再设郡而治,郡守、县令悉由君王遣任,便市以恩宥,也非是杨枫治下之民。那等村夫愚氓,若非从戍服役,平生足迹不出本乡本土十数里地,目不识丁,见识鄙陋,所知不过秦赵交兵而已,如何能分得清赵国大军各路兵马归隶郡县所属,纵使战胜就便掳掠以补军需,以振士气,喧沸的民怨所承者,也是那城中的赵偃,声名败坏也败坏不到杨枫地名下。从长远来看,倒还是不无裨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