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踏雪

凌真将一幅帛图小心翼翼地摊放在案几上,在一旁跪坐下来,指点着详细解说,最后道:“师帅,通过这些天来的观察踩探,以及弟兄们和城防军的中下级军官有意无意地接触打探,已完成了这幅邯郸城布防图,至于师帅所要的邯郸城区图,只怕得待代郡斥侯抵都后方能着手踩探绘制。”

跪坐于案几另一侧的展浪不解地道:“师帅,要邯郸城防图何需这么麻烦,直接找乐乘、赵明雄他们要一份不就行了。邯郸城区图又要来何用。”

杨枫将目光从帛图移到展浪脸上,缓缓道:“展浪,对我们而言,邯郸不啻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赵穆、郭开这些奸贼虎视眈眈,我们动则得咎。身居险境,我们更要对身边的环境有充分的了解,多了解一分细节,一旦有事,就多一分生机。我只是客卿身份,无权过问城防事宜,明着要城防图,岂不启有心人的疑窦。何况,即便由乐乘手中得到城防图,其中与实际情况的一些误差将有可能影响我们做出正确的判断,而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可能影响大局。”说着,轻轻拂了拂案上作了不少记号的帛图,道:“要城防图,就是想知道邯郸城中兵力配置。你看,邯郸十一座城门兵力配备不等,广门看似防卫最弱,仅一千六百人,但弟兄们观察到的却是,守将赵贤治军极严,城防严谨;雍门有军兵三千七百人,却军纪涣散,防卫反较广门为弱;东门、东闾一带巡防仅是流于形式······诸如这些具体情况岂是一份城防图所能函括的。”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不妨干脆放开了说清楚。

杨枫的脸色阴郁下来,苦涩地道:“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有人师庞涓构陷孙膑的故智,诬我交通别国,意欲弃赵他投。我之所以让凌真重金收买内侍赵诚、兵卫张武,为的也就在此。当真发生这种事,这几份图便是我们保命全身的最后一招了。你曾问过我,何以要住在此地。固然我是为了方便向毛公学艺,但最重要的是,大王所赐宅子临近王城,附近皆是公卿大臣的宅第,那儿建筑规划齐整,巡防严密,甚至坐落着两个卫所。一旦有变,无论是禁军还是城防军,骑兵由通衢大道瞬息可至,周遭又俱是高墙深院,毫无生路。而此处乃居民区,虽说城建有严格规划,可历经百多年来发展,民居搭盖渐行混乱,巷道曲折,骑兵难以纵横驰骋。长平惨败、邯郸围城后人口大量损耗,空宅废院甚多,而且这儿隐匿着不少无赖奸宄之徒,极易造成混乱。即便事起仓促,矮墙短垣深巷也利于我们脱身。”

其实还有最后一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如果真发生那种事,那只有一个字,“走”!无论是斩关落锁而逃,还是易服潜踪而遁,都必须在第一时间离开邯郸,难道还会傻得寄望孝成王明察秋毫,否决他那奸夫的阴谋。

感受了杨枫的沉重,凌真、展浪都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凌真想起什么似的道:“师帅,你要查探的那个张力已找到了。”

“哦!”杨枫的眼睛亮了起来,“快,说说看。”

“张力是个皮匠,为人老实,据说手艺不错。他一家共三口人,有一个儿子,叫张政。张力的家境不好······”

杨枫截住他的话头,急切地道:“说说张政的情况。”

凌真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杨枫,道:“张政今年可能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长相倒也不俗,不过异常顽狠,似乎暴戾乖张得很,据说每日里闯事生非,天不怕地不怕,不知惹出了多少祸事。常常霸道地欺凌众孩童,即是年岁大于他的,若有不服便打,在那一带是人见人厌。”说着,摇了摇头,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

听了凌真的话,杨枫内心剧震,陷入了沉思中,暴戾?乖张?霸道?凌真居然用了这种词语来形容张政,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孩子,这个真名叫嬴政的未来秦始皇。自己是不是该辣手无情地除掉他,除掉未来的一个最大隐患。可事实上他却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自己下得了狠手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心里天人交战,实在做不了决断。

展浪、凌真不知内情,也不敢插言,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

蓦的,门外守卫的卫士似是有意提高了声音道:“乌小姐,请稍候,待我入内通报。”

杨枫以目示意,凌真急忙将案上帛图收好,与展浪起身告退。

门一开,珮环声响,一阵香风伴着寒凛的冷空气一起扑入房来。

杨枫一眼看去,乌廷芳头戴貂尾女帽,身上着一袭白色貂裘,外罩红色狐皮披风,足踏长靴,手中提着一根马鞭,愈发显得玉容似雪,润若朝霞。

一进门,乌廷芳好看的琼鼻一皱,灵动的美目在室中一扫,见到一个小炉上正坐着一小坛酒,香醇的酒香氤氲了满屋,撇了撇嘴道:“酒鬼。”

又来了。杨枫站起身苦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乌小姐不认为这样的境界很美吗?”

乌廷芳一呆,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显是为这短短二十个字营造出来的舒适温馨情境所感染。

“不知乌小姐此来有事吗?”

乌廷芳头一抬,长而弯卷的睫毛神气地忽闪着,“陪我去赛马。”

赛马?杨枫吓了一跳,“大小姐,外面正下着雪呢。”

“那又怎么样,你不会胆小得下雪天就不敢骑马吧?”

杨枫无奈地道:“乌小姐不觉得围炉酌酒,赏争耀的梅雪,更有趣致吗?”

“你这儿有梅花吗?”

杨枫被噎得一时无话可说,顿了顿道:“乌小姐,不如我陪你走马赏雪,至于赛马,留待天晴再说,好吗?”

在他的凝视下,乌廷芳仿佛被灼痛般,身子一颤,脸上漾上了红晕,“好吧。”说完赶紧转身出了屋子。

杨枫着好外袍,随后步出小屋。

瑟瑟寒风中,漫天雪花飞舞,构就了一个银妆素裹的晶莹世界。一片片的雪花飘落在他头上,衣襟上,杨枫紧了紧外袍,看着乌廷芳窈窕的背影,这个任性刁蛮的女孩子,当真是自己期盼中的佳偶吗?也罢,且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不禁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自从抵达邯郸以来,他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路,毕竟还得走下去,不管前面白雪遮盖下的是坦途,还是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