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结交

日上三竿,昏沉沉的杨枫才从醉乡中醒来,一时只感到脑袋发沉发蒙,心神恍惚,不觉呻吟出声。

听到里屋的响动,外间伺候着的仆役恭谨地送上一碗温着的醒酒浓汤,接着躬身道:“杨公子,今天一早雅夫人就遣人来请公子过府一会,李将军以公子宿醉未醒回掉了。”

杨枫一听更感头痛,没想到赵雅这**女这么快就找上门来。自己对她毫无兴趣,但这女人又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惹不起那就只有躲了。

一气将汤饮尽,杨枫坐着定了定神,起身梳洗,问道:“李将军呢?”

“将军已到廉将军府上商议军机。”

杨枫的心莫名地一松,昨晚孝成王苍白的笑容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豪情壮志已被一掸烟飞尽,在这种心灰意懒的情形下,他甚至连李牧都不愿见。

相见争如不见。

想了想,杨枫道:“麻烦你帮我准备一些祭品,我要去拜祭望诸君乐毅。”

提着一篮祭品,杨枫一骑马出了城,来到了城西郊的乐毅墓地。

立于这位仰慕的名将墓前,摩挲着高大的墓碑,聆听松涛清音,一线苍凉瞬间灌注了全身,杨枫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一代名将乐毅得遇一代明主燕昭王,君臣鱼水相得,始终知音知心。一旦燕惠王继位,乐毅立刻受谗远走赵国,虽封望诸君,然英雄无用武地,郁郁而终。

唉!在这个战乱频仍的人治时代,国家的前途几乎就完全取决于君王的贤明抑或暗弱,王位的承继,往往伴随着国力急遽的消长。各类人才奔走各国间,也不过是为了将胸中才学售与识货之人。但,如果没有赏识之人呢······

杨枫默默地在乐毅墓前坐了许久,许久。想着乐毅的一生,想着李牧,也想着自己,他的心态又渐渐从这个时代游离出去。

赵国已无甚可留恋处,况且自己千里奔袭单于庭,献计屯田,扬名漠北,也不枉阴错阳差地这趟返回古战国。现在不如归去,寻一个荒僻、宁静的小山村,聊作避秦桃源。生命的价值既已无法体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住这条命。总好过当这劳什子客卿,留在庙大妖风大,池深王八多的邯郸,与一帮奸险如狐的小人勾心斗角,末了皆归尘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念及此,杨枫的心情轻快了许多,觉得邯郸城的污秽渐离自己远去,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乐毅墓鞠了三个躬,翻身上马,蹄声得得,一路小跑回返邯郸。

入城已是黄昏时分,路边一个小酒肆里几个粗衣汉子正兴高采烈地呼卢掷酒,饥肠辘辘的杨枫正待寻一家酒楼,突然心里一动,想起了两个人——博徒毛公,卖浆薛公。嘿嘿,怎么竟然忘了他们,能让太史公如椽巨笔写入《史记》的又岂是寻常之辈,趁着还身在邯郸,不如先去拜会拜会他们。

一打听,杨枫不由得大为惊诧,没想到这两人在市井中的名气居然这么大,薛公的美酒这些粗汉提起来几乎当场就要垂涎三尺,而博徒毛公,则叫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掩不住欣羡之情。杨枫愈听愈好笑,这老家伙简直称得上古代的赌神,赌无不胜,要不是他每天赢够酒钱就罢手,只怕凭着赌技早富甲一方了。

有了指引,杨枫没费多大劲便找到了薛公的酒肆。

店伙迎出笑道:“客人里面请,打什么酒?”

杨枫道:“薛公在吗?在下有事求见。”

店伙打量了他几眼,道:“薛公在后院,客人请自行前去。”

穿过狭仄的店堂,杨枫步入后面的院落。院落不大,靠墙根的一株大树下放着张小几,两个人正酣畅淋漓地推杯换盏。

杨枫慢慢地踱近,微笑道:“能请我喝碗酒吗?”

左首那个虬髯大汉头也不抬道:“要喝酒,外面有卖的。”

“外面的酒平常得紧,我只对薛公的上等佳酿感兴趣。”

大汉瞟了他一眼,道:“佳酿外面有的是,外边如果没有,那酒就是不卖的。”

“所以我问的是能请我喝一碗吗?”

“我的酒,只请我的朋友喝。”

杨枫还是微笑着道:“看来只有信陵君那般尊荣的贵胄才有资格当薛公的朋友了。”吸了吸鼻子,“好酒,可惜趋附的味道浓了些,不喝也罢,告辞了。”

那个留着三绺长髯的瘦高个有些儿诧异地打量了杨枫两眼,却不说话,挟了块肉,慢慢咀嚼着。杨枫一瞥之下注意到,这人的手指修长而充满力度,博徒毛公,他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薛公勃然变色,沉声道:“阁下,不知姓薛的趋了什么炎,又附的何人的势?”

杨枫轻描淡写地道:“信陵君闯席作了不速之客,薛公、毛公和他竞日欢饮。在下一介草莽,故而薛公便倨傲地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势······”

薛公气结道:“无忌公子并非以信陵君的身份来此,而是微服到访,和我们做布衣之交的。”

杨枫还是一脸可恶的笑容道:“呵,信陵君纡尊降贵,于是薛公就受宠若惊了,原来如此。”

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的薛公轻轻将酒碗置于桌上,瞬间沉静如山,全身上下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逼人气势,森然道:“阁下究竟何人?此来何为?”

杨枫略不为所动,双手负背,悠然一笑吟道:“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人,拂衣可同调。”

当年长平战后,秦军围邯郸,魏将新垣衍出使赵国,欲联赵共尊秦为帝,适在邯郸的鲁仲连见平原君、新垣衍,辩才无碍,令魏使羞惭而退,秦军因城中有高人而却五十里。在舌战新垣衍时,反对帝秦的鲁仲连掷地有声地说出了金铁般铿锵的一句话:“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事了之后,拂衣而去,不受平原君千金封赏,名震天下。

闻听杨枫吟出了李白推崇鲁仲连的《古风》,那两人尽皆动容。

毛公长眉一轩,笑道:“好一个‘吾亦澹**人,拂衣可同调。’文采斐然,志向高远,果然不愧是代郡杨师帅。”

杨枫微一怔,这毛老头好利的眼光,当下笑道:“岂敢,在下讨酒不成,未免发几句牢骚,倒是在下小器了。”

薛公瞪了他一会,哈哈大笑道:“原来你就是杨枫,看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的份上,我请你喝酒。”说着,向内侧挪了挪身子,随手取过一个酒碗摆在桌上。

杨枫脸上一红,真没想到当日谒见李牧时剽窃的这句名言流传这么广。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才让忧国忧民,却又报国无门老于户牖之下的毛、薛二公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对自己惺惺相惜,同气相求。

既然双方都不是矫情做作之人,杨枫也不再客套,坐了下来,自斟自饮,连尽三碗,微微闭起眼睛,回味美酒的甘醇。

薛公颇有些心疼地叫道:“小子,好酒是要品的,不是用来牛饮糟蹋的。”

杨枫不以为意地一笑,随口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毛公、薛公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惊叹。毛公点头道:“好诗,好诗,不过怎么有那么一股沉郁怨愤的味道。”

杨枫轻叹一声:“浮云障日月,两位的心境又何尝不是如此。”

三人同时默然,美酒似乎也平淡如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