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两声闷响,沉重的石锁落在地上。

清风拂去了脸上汗水,额间挂着的浊液,又不断自表皮下涌出,慢慢汇聚、涓涓流淌,打湿了眉毛,遮住了眼帘。

滴答、滴答。

那沾湿地面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师~师父,毅儿、毅儿做完了。”

呼哧呼哧,柳毅跪在地上,气喘吁吁。

他满脸憋得通红,血气上涌,全身经脉却承受不住这般夸张的冲劲,一时间胸口有些闷闷,喘不过气来。

夫子只是在旁看着,并不说话,平静的眼神,仿佛注视着路旁一只蝼蚁,而非养育了十年的弟子。

不鼓励,不苛责。

柳毅不曾抬头,并未发现。夫子那对炯炯有神的明眸中,透漏出尺长,如有实质的精芒!

“毅儿,你这般修行,有多久了。”

修行,当然不只是扎个马步那么简单。柳毅自忖读书习武皆是刻苦,打熬身子拼尽小命。但夫子语气淡淡,叫人听不出喜怒,他心中颇有些惴惴。

“五、五年了,师傅。”

连沉重的呼吸声都被刻意压低,血脉中迸发出的力量,根本就不是他这具脆弱身板所能承载。这一番强行调息,又是令得头晕目眩。但柳毅不敢晕,不能晕,他不怕夫子的责骂,却怕极了那失望的眼神。

那种眼神,比任何叱责都来得犀利。

“是啊、整整五年了~”

出乎意料,夫子这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没了下文。

他抬头,眯着眼睛,任由阳光洒在脸上。

暖洋洋的滋味,暖不了他的心。镀上金辉的容颜,显得更加肃穆。

“毅儿、你可知、我对你抱有多大期望。”

夫子呢喃,犹若自语。

柳毅跪着,起先是无力,现在,却真个不敢起身。

“毅儿、毅儿令师傅失望了。”

惭愧?又何必要惭愧。他只是一个半大孩子,旁人都在山涧嬉戏,他的生活,却日复一日枯燥而乏味。

夫子也不知有没有听清柳毅自责,不接话。

这时,天空中划过一行白鹭,平步苍穹。

夫子不知怎的,忽然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令得周围环境整个一松,柳毅那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下去。

“毅儿、你可知,为师故乡。”

柳毅抬头,诧异的望着夫子。后者只是平静注视着他,些许期盼、些许温和、些许冷厉、些许莫名——一如过去。

“毅儿、毅儿不知。”

不知,当然不知,一同生活了十个年头,柳毅最清楚,夫子第一忌讳,便是别人询问他的过去,更莫提故乡。

就连那藏起来的“神奇酒壶”,无坚不摧“斩云佩剑”,都要靠后。

看着柳毅小脸上写满茫然,眸子里却透露出淡淡的渴望,夫子又是微笑。

许多年前,他是很喜欢笑的~

“乐观的人生,不是乐观的态度就能满足。以前我不懂,等我懂时,为时已晚。”

说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夫子摇了摇头,这才切入主题,扬手指着天空。

“你看那些禽鸟,自由自在,翱翔天空。飞翔,向来是我们人类最大的梦想之一。当我第一次凭借轻身之术,登上云端,那种感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说到这里,夫子顿了一下,那行白鹭,已经渐渐远去...

柳毅满脸向往,他不明白“能飞”,对于武者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夫子过去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暗暗立誓,同样要成为那么了不起的人。

夫子捕捉到了柳毅眼中的崇拜,不知怎得,非但没有自得,反而自嘲一晒。

“你可知,在我故乡,连我都不知怎样回去的地方。那里,就算一名婴孩,都可以借助外力,飞上天空~”

不理会柳毅震惊的眼神,夫子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许多时候,我一直在怀疑,这究竟是我的机遇,还是~”

“倘若我一辈子的努力,不过曾经唾手可得,那么,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柳毅不敢接话,也不知如何接话。他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如此一副画面:钢筋岩石铸造的都市,一层层楼阁破入云霄,天空、地面,一只只金属怪兽在轰鸣,在咆哮...

他狠狠摇头,试图把这些不着边际的画面从脑中甩开。每每午夜,梦回那神奇的场景,站在无数驰掠的金属怪兽中间。

他总是惊恐、尖叫、试图逃跑、莫名惶惧。

每每当某一头嚣张咆哮的铁牛将他撞飞,那梦终结,他总会惊醒,浑身虚汗,不啻大病一场。

这是柳毅的秘密,他认为应当是夫子口中心魔,所以,不愿和任何人提及。

时间在两人的沉默中,变得缓慢。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裂空的爆鸣,“咻”的一响,只见一道惊虹倒刺天幕!

嘎、嘎、嘎!

柳毅自小耳聪目明,他甚至听到禽鸟凌乱凄厉的叫声。

转身抬头瞩目,只见极远处,大蓬血雨在半空中盛开。

旁人仅能看到一个个小点,他却清晰捕捉,那是一支箭、穿云的箭,贯穿了最少十头白鹭,气浪震晕不知多少野禽,带起锥形血雾,消失在九天之上!

“是,是苍叔在打猎?”

柳毅不确定的小声推问,目光中饱含着惊讶,和羡慕。

他不曾看到,随着远空成片白鹭落下,夫子的脸色,阴沉的几乎滴出水来。

...

“箭**群魔时,笑傲九天志,但问天下士,谁敢入渊池!”

一名汉子,擒着弓,茫然盯着天空。

他喃喃自语,也不去看一箭之功,自有一群早在边上候着的娃娃,哄闹着一拥而上,跑往雁落之地,收拾起来。

那汉子叹息,面上薄有疲色。吆喝嘱咐某个稍大的山娃,去帮他捡拾远处的落箭。

要说那穿云一击固然骇人,连飞矢都没了影踪。实则他心中有数,一击之力多是冲天,箭枝并不会飞出去太远。

而每每他于此地猎禽,箭落点竟然如出一辙,距之三百丈,不会僭越三尺。

这等弓术,在山民眼里,毋庸置疑,已然神乎其技。

汉子默然离去,甚至分配猎物都懒。

早早立在一旁的妻子,匆匆迎上,略显担忧的注视着他。

仓姓汉子朝她霁颜一笑,不见勉强,却给人纯粹安慰的觉悟。

妇人欲言又止,最终只得温婉的挽着他的手臂,联袂而回。

...

平平淡淡一天,又那么过去。

对于柳毅而言,马步举重,打熬力气。背着石头满山跑,积蓄耐力。顺着水缸边沿行步,锻炼身法。夫子总能想到一个又一个奇怪的法子来“折磨”他。从最开始生不如死,直到如今果真身手矫健。

虽然夫子总是对他的进度感到不满,然而作为一个孩子,私底下,柳毅还是非常自得的。

有几个少年,能学着他,一刀劈死后山铁背凶狼?不是宝刀,只是柴刀!

...

昏黄的青灯,饭菜香气扑鼻。

君子远庖厨,夫子自然不会起灶做饭。

这些,都是村里左临右舍,自家做好了,自发送来的。

无他,夫子德高望重,福泽一方,乃是真正有德之士。

这种人,不讲年龄,不拘到哪儿,都能得到乡亲尊重。

...

“吃肉!”

夫子沉着脸,复又把一块大大的鹅肉塞到柳毅碗里。

看着身前桌上一大堆骨头,柳毅闷不啃声,强忍着胃里不适,大口大口咀嚼吞咽。

好吧,这不是什么鹅肉,而是白日里猎户苍羯打下的白鹭,味道鲜美异常。

当然,味道佳否对于柳毅来说并无半点意义,任谁腹胀欲呕,都不会再去享受劳什子美味。

柳毅低头扒着饭,偷眼望了望面色平静,实际尤显沉闷的夫子,暗自腹诽。

半个时辰,整整半锅鲜肉入肚,其他菜动也未动。夫子没碰,估计没什么食欲,柳毅...柳毅吃饱了撑,只想吐...

也不知夫子究竟是和白鹭有仇,还是和仓羯有仇,又或者和他有仇。

柳毅自然不敢多言,食罢放下碗筷,沉默恭敬的端坐。

劈啪、劈啪~

乡下地方,自然没什么好油。便是这青灯明油,已然比普通人家好上不少,火光仍是幽幽。

夫子的脸色被照的阴晴不定,就连身后影子都仿佛恶鬼在摇曳,实际上,柳毅的面色,同样不怎么好看。

他的肠胃里,由于吸收太多油脂,正在倒海翻江。

“毅儿,你可知,为师一生武道精粹,最得意,是什么。”

柳毅低着头,这问题,他最清楚不过,毕竟同他自小修行有关。只是,出于隐隐的畏惧,以及尊敬,他并不敢如同白日里,那些回答夫子问题的学生,兴高采烈,抬头挺胸。

“是、是天下第一轻功,天机步。”

小声回应,也不知是怕外人听见,还是怕夫子听见。

夫子不以为忤,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错,正是天机步!这非但是天下第一武道轻功,更糅合了超脱世外的腾挪之术,即便是某些方外之人...唉~”

谈及自身绝学,夫子一手捋着长须,面带容光,显得有些沾沾自得。

当然,今日这番自吹自擂,到一半,中途便随着叹息夭折。

柳毅心中也是舒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听那些耳朵里生茧子的旧话。

沉默,两个人在一起,又都是男人,许多时候,时间长了,的确也唯有沉默。

夫子是一个乐观,却不怎么懂得表达感情的男人,遑论他身上似乎还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柳毅随着夫子,性格自然也有些沉闷。什么父慈子孝,平日里基本上看不见。十年来,两人谈的最多的,便是关于修行...

直到盏里清油烧了一半,柳毅确定夫子没什么食欲,想要站起来收拾桌椅。

这时,夫子别具魅力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

“毅儿,你可知为师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柳毅眉头一挑,揣摩不透,只好摇头。

“不知。”

夫子淡淡颔首,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盯着柳毅,一字一顿道:

“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