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燃藏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孓然一身回到家中,阒无一人,百叶窗扣足,像只假死的黑步甲,丝绒垫矮凳上颓蹇地躺块生斑的眼镜布,乙醇古龙水尼古丁的空气里撕杀出凄怆愤懑迷惘孤寂的味道。浩燃扭开音响疲惫地仰躺沙发上,伴着阴郁的《黑色星期天》迷迷糊糊睡了。

恍惚中天花板分解成颗粒成空气成旋涡,疾迅地吸走一切。

浩燃凌空摔柏油路上,毫无痛觉。

不远,一群影影绰绰的人诡异地围成圈以种不寒而栗的声音对中间指指点点地喧吵。

浩燃挤进去见是口大石凿成的阴森森的古井,井沿一圈晒干蔫枯的紫褐色苔藓。

浩燃诧异这光秃秃马路中央怎会有这样一口古老的枯井,扭头想问那白色流苏长裙的女士,却惊愕地发现这执镜正涂红唇膏的女人竟没鼻眼只糊着张死鱼肚般苍白的人皮,而梳妆镜里却是张眼睛有两汪黑血的狰狞发笑正往断舌头冒血泡的嘴上抹唇膏的女人面孔。

一股凉飕飕阴风钻入毛孔,浩燃猛抬头,一司机穿戴的男人手托他额头有李子大黑洞的头——那灰暗恐怖的死人脸上一对无瞳仁的眼珠紧紧朝外鼓着瞪他。

浩燃发指,环顾四周竟都尸骸,有扒光了皮血淋淋的老农,绾袖子烂掉了手臂的警员,皮开肉绽流着脓血的生意人和穿着职员女制服的骷髅骨架。

他们恶意围拢过来,浩燃正发怵时枯井一亮,尸骸瞬间化成恶臭的黑烟。

浩燃好奇地低头看井口。突然!从里面伸出双手将浩燃拉进阴森恐怖的古井中。

浩燃跌到潮湿井底,从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爬起,黑魆魆的,仅有光线也在井腰黯然消散。浩燃颤巍巍胆战地摸索着光滑巩形石壁朝前走,指头湿漉漉凉得彻骨。

忽然,身后一声女人惨死的哀呜,骇得浩燃骨寒毛竖,回头,见两烛光间一熟谙的女孩背景——是兮儿。

“兮儿!”浩燃高声唤。

“到我面前来看看我是你喜欢的那个兮儿吗?”女孩说话了。

浩燃小心翼翼绕过去——天哪!整张脸都烂掉了,被蛆虫钻的千疮百孔,无数黑头蛆聚在紫黑腐烂的皮肤下蠕动,使右脸鼓胀出巨大的蛆巢一样的包,不停动着。

她正伸着烂成骨头的手指拔蛆,拔过的地方是流脓沫的黑圆孔。

“我已经不在世了!浩燃,你愿意来陪我吗?”

浩燃凄入脾肺,想说“愿意”,可许久以来的千言万语心酸苦楚都在那一刻卡在喉咙里,他发不出声音,哑了。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嫌我了,害怕了,是吗?”兮儿凄恻一笑,接着哭了,“小浩哥哥,我心里好痛,爹妈不要我了,我最信赖的只有你,可你也嫌我,”她可怜地用衣袖一抹眼框的泪,皮破了,流着脓血,“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浩燃痛心入骨,想摇头头不能动,想说话发不出声,眼看兮儿被吸进井壁,肝裂肠断,嚎啕一声猛然从梦魇中惊醒。

接着失声痛泣,涕泗滂沱。

音响依旧《黑色星期天》,正唱到:

多希望能够回到充满幸福祈祷的星期天,但一切只是我的遐想,世界不再有着奢望,可怜的人们生活在绝望黑色的星期天……

浩燃锁门下楼时已然下午,阴云蔽日,刚出小区不远就被四个骑摩托戴头盔呼啸而来的人用球棒打脱臼一胳膊。

其中一人不幸被浩燃抓住赛车服从摩托上跌下,一腿正搭绿化带白石牙上。

浩燃冲这腿迎面骨“咔”地一踹,那人杀猪般惨叫。

浩燃头也不回坐进TAXI喊了声“市医院”。

淡妆素裹的小护士为浩燃挂了专家号,骨伤科,专家煞有介事地看着X光透视片子问:“你这是怎么了?”

浩燃说:“我这胳膊可能是脱臼了。”

专家说:“那你看该怎么处理一下呢?”

浩燃说:“我看应该先接上,要不过十二小时就不好接了。”

专家“嗯”了声让浩燃坐窗边抓胳膊坏笑下用力一推,险些将浩燃从窗口推出去。

很自然,没接上。专家报怨仿佛那一推耗费了他几十年功力。

浩燃白疼,呲牙咧嘴终在专家第二次的抽马桶动作下接上胳膊。随后抽臂肘淤血,浩燃叮嘱打点麻药,专家笃厚,一针下去全身都麻;可气是,专家弹弓似的抽完淤血后竟随着惯性多抽管鲜的,敢情看病献血一块儿。

处理完,浩燃说:“我这是不得再吃点药。”

专家问:“那你看你这情况该吃点什么药呢?”浩燃说:“我看得吃点抗炎活血药,比如头孢、接骨丹、青霉素V钾片——”

专家丢下句“你慢点说”,然后拾起浩燃的诊断薄伏案奋笔疾书。

记完,浩燃拿起药方,出门直叹不愧为专家,果然博学,汉字都写得跟拉丁文一样。

开药毕,浩燃还观赏了锦鲤池、热带鱼和室内花卉,然后带身浓郁药水味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在旷院稀稀拉拉的人流中,他见到一个雪纺绸短裙发挽鬏髻的中年女人戴着小十字架吊坠的白金项链,拎袋食品朝住院楼一边去。

那绛红嘴唇和那凤眼蛾眉使浩燃瞬间想到凌兮,多么相像,他不知不觉跟在后面。

穿过僻静的林荫甬路——如果单看到这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或单碰到那步履蹒跚庞眉皓发的老人的话,也许就错过了,必竟他不甚相信世界会如此之小。

可当他望见中年女人商量着拔掉烟斗从特护手中搀起那鬓稀白霜的龙钟老人时,他刹那间清楚——那正是移民国外的凌母搀着凌兮的姥爷。

霎时他仿佛脱枷解缚的鸟、又像脱轨而出的车,撇开药疾奔过去抓住凌母胳膊,“阿姨我是沈浩燃,你看看我是沈浩燃我想去见兮儿。”

凌母此次回国就是想趁老人稍微康复些把他和不谙事的兮儿从姐姐家接走,兮儿在几年前医院大火中被消防兵即时救出只烤坏了嗓子、脸和身子,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万幸中的不幸是凌母包车安排兮儿到北京治疗的途中司机因疲劳驾驶在雾天的高速路上出了事,兮儿头部重伤,救醒时俨然连母亲也不认得了。已有新欢的凌母为独占兮儿索性撒个弥天谎,回堡迪市亲手操办了假葬礼。果然凌父“丧女”后不再纠缠。如果姥爷不是想这外孙女想得食不甘味的话,凌母是绝不放这不记事的凌兮回国的。她希望那葬礼能葬掉凌兮那段走错的路,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愧疚的她会去弥补、去尽一个妈妈的责任让兮儿重新做个好女孩。她当然知道沈浩燃——这个火灾后急救时兮儿一直念叨的名字,这个兮儿已记不起一切却仍能在本子上不知不觉写出的名字,但她不准许任何人破坏兮儿现在开心快乐充满阳光的新生活,所以,她极具期骗性地甩了浩燃一耳光,接着泪如雨下。

浩燃是在凌晨才坐上通往堡迪市的列车,途中免强吃点鱿鱼丝和羊角面包却还都吐了。

他认为那个噩梦就是个暗示,他相信凌母的话——兮儿已经不在了,可他无法接受。终于在翌日那水浴清蟾、叶暄凉风的夜晚到达兮儿凄凉寥廓的墓地,看到墓碑上兮儿遗照——如花笑靥中依旧蓄满着淡雅情愫,蓄满着沁人心脾的旖旎憧憬。浩燃十指紧紧抓住了头发,不知是笑是哭。

此后,浩燃拎着喷壶和小铲每天都来,然后守墓边仰眺天际,从晨曦喷薄到暮烟凝碧,一坐就是一天。守墓老头以为这是盗墓的,想几十年也不曾遇见这等大事,激动得心惊内跳,现买个望远镜天天趴窗望他;手机都设了快捷键,天天电话向组织报告情况无异常,被组织骂了个摸门不着。直到半余月这穿PPG黑牛津纺衬衫的男子离开了,老头才好奇地来到镌刻隶书“凌兮”的墓边,发现多了一圈蝴蝶花,还有小白花,馥郁芬芳的小白花。

浩燃离开时正值高考,隔离带外烟尘斗乱万头攒动,家长无数,拉着各校标语的小摊无数,西装革履的伪知识分子彬彬有礼地喧发着各校招生简章。

一社会愤青拿招生简章擤鼻涕说:“MD,现在这大学跟**似的,给钱就让上!咱们上学那时还都暗娼呢,没路熟的,你有钱都不知道往哪送!”

“你见过这么贵的鸡么?”旁边青年吐口浓痰,“你看这民办大学贵得都不要脸了,明码标价跟卖文凭似的——这点,国立的大学就比它们强。”

“强什么强,国立那是暗里做娼妇明着装贵妇,更黑!钱到位了统招的专科变本科,还能让你在大学生网上查到。”

浩燃正听,也被塞个色彩鲜艳一片蝇头的招生简章。

细观,瞿然而惊:是北京一学院,引入国际三加二办学模式,国内留学,毕业竟能拿国内国外五种均被承认的文凭。

“这种学校不能信啊,骗人的多。”一卖汽水慈眉善睐的阿婆说,“小伙子,我看你不像是这的高中生啊!”

浩燃买瓶冰镇花生露,喝一口,“我已经上大学了。”

“好孩子啊!”阿婆热情而羡慕,“你上的是什么大学啊?”

“华溥师大!”

“哎呀那是个不错的大学,有名啊,我听说快是省重点啦。好啊!真是好孩子啊!上了大学呀这辈子就不用愁啦!”

浩燃退瓶啼笑皆非地离开这稠人广众之地。

背脊汗涔涔的浩燃继续朝前走,楼厦屹立尘烟滚沸,八衢九陌人车如流。

梅源路角,衣缕疮痏的乞丐匍匐着逗笑;世纪场上,华衣光鲜的恋人摔打着斗嘴。潦草呆滞的妇女。踌躇满志的老人。川流不息。人们打电话打的士打情骂俏打了嘴巴,看手相看表演看尽繁华看枯了眼。一切都缩小成陌生而斑斓的点,落进瞳孔,却烫瞎了双眼。浩燃抬起褶裥栖伏的衬衫袖擦擦鼻梁,然后掏出手机长按开机键,屏幕一亮,闪出行字:知道多脏多。接着,短信蜂拥而入。

许幽涵:我打了好多天你的电话都是关机,你在哪啊!谷盈盈来公寓找我,忏悔了,我原凉她啦!你知道吗,我们在校外那家小店吃水煎包的时候,她哭啦。我追问她,才知道是你俩最后一次单独吃饭的地方。当时才开业,现在人可多啦!她是真的喜欢你,她会做个好女孩儿哒!回来吧,咱们一起办个诗社,像从前一样,让你做社长好不好。呜——。我清楚,你是讨厌那些人的,别在那条路上走远了啊。你知道吗,华溥师大新来的校长,把你列在全学校十大重点调查对象之首,领导开会研究你一下午啊!马上要年未统考啦,快回来吧,我们都很想念你啊。

光标下翻,小尘短信:大哥上哪去了,华溥新来那年轻的大校“新官上任三把火”,先TM查咱们。我让底下兄弟都做假证,一个出事的也没有。法制社会嘛,要讲证据。二筒说,大一这么多弟兄,要开除就一起开,否则动谁都不好使,哈哈你这小弟驴气呀!还有鬼叔出来了,帝都马上要开业啦,秃鹫急坏了,来找你好几回。打理帝都绝对肥差,一年十几万的分红,可不能让这肉顺手溜啦!底下兄弟知道哥哥接管帝都,可都高兴坏了,要给哥哥庆一庆哪。

路旁,树影婆娑,风过,枝叶窸窣。

浩燃前行,非子的信息: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可想死兄弟了。有一事,哥哥别骂我。那天铁佛在锦花宛酒店喝多了,黏黏糊糊的,对你萧妹妹动手动脚,被池云骂了。结果他甩了池云一耳光,硬把萧萧弄千鹤宾馆去了。我和池云到那儿时萧萧抱着灯芯绒上衣不从,脸都被打肿了。我一冲动,把铁佛废了,这辈他站不起来了。池云和我家都花点钱,铁佛家嫌少,想要报案。后来,萧萧闹着要起诉他,铁佛家也觉理亏,就退学回家了。我承认,我狂躁了,又凶残了,大哥是南门无冕老大,你回来,兄弟绝对戒骄戒躁。其实我清楚哥哥,但走上社会,再有洁癖的人也要忍受被无数脏手摸,摸习惯了,也就不觉脏了。话糙理不糙,哥哥早点回来,兄弟等着给你接风。

后面是王翔、萧萧、阿骨、小嘎等,像蟒蛇的脊椎骨一节节紧挨着。浩燃读毕,按了删除键。

松软泥土上留下串清晰脚印,他蹬上白底黑纹凌空高悬的乌石桥,双腿贴着雕刻祥云图案的栅栏板。

手机已经100%删除完成,屏幕恢复到雨夜背景,一行行小白字录的是浩燃高中旧作:

木格窗外是巨大墓穴邪恶在棺椁中肆虐墨染的苍穹瀑布般倾泻,残弱星光泯灭。

渊薮中飘落的雨丝,淅淅沥沥浓云中囚囿的闪电,想脱缷却卸不去束缚和邪恶。

喧嚷的寂寞中闷雷怒吼着,在天边恕吼着!

浩燃眼前尘缘万象、逝川千帆。他飞快按动键盘,诗尾又多了句:我知道,原来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然后浩燃一挥臂,将手机扔进汹涌翻腾的泥沙色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