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云黯淡满树冰霰,窗棂霜寒冷蝉凝噎。此处,虽无“北风卷地白草折”的豪爽,却有“风头如刀面如割”的凛冽。

宿舍阴冷如冰窖,四壁通风,八角生霜,连蚊蝇也少来光顾。

舍生瑟瑟蜷缩寒冷中,面似雪,眼发花,感叹“这贫民窟真锻炼人的地方,冬凉夏暖,冷时,都恨不得捧衾褥去操场雪地取暖”。

保温瓶水挂冰碴儿,电热毯上结厚霜,室友每洗脚都龇牙咧嘴撕心裂肺地惨叫,声奇音怪,害路人直以为是动物园。

所以违纪王翔如此检讨:室友冻得像粉哥动作迟缓,半夜去厕所的,第二天我睁眼一看,丫才到门口。大伙冷急了,大熊把纸篓扣头上防五官挨冻,小嘎干脆买一带盖木箱钻里住,怕丢,还贴一黑白照片做记号,室友给捏朵白花,生死同屋了。我常因冷迟到扣分,眼瞧毕业证像雷锋精神一样离我越来越远,我开始在天寒时心寒,在恨管理制度时恨教育制度。竭力回忆,我非四有新人,而是无才无德无知无耻的“四无青年”,日后还会无证无房无妻无子,我惶急。狗急,跳墙;人急,跳楼。夜半我跳下窗口,狼牙山五壮士一样英勇,可人家跳前壮士跳后就烈士,而我,忘记是平房,没死,还踩坏垃圾桶,被以毁坏公物罪扣分。我很悔,悔不该没侦察地理位子就盲目跳下去,我积极向组织承认错误。

可组织对王翔舍寒诉苦无动于衷,而此时后房生嫉妒公寓生,商议表奏说:今男女公寓间隔不足百米,以至周边商铺望远镜罄销,男女舍生凭此物肆意偷窥,并表现出卢照邻《穷鱼赋》中“凫趋雀跃,风驰电往”的快意,个个兴趣盎然乐此不疲,红光满面如新婚燕尔,我等不愿华溥师大变为婚介所,所以上书,请学校明查。

——《韩非子?说难》言“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学校也担心“华溥师大变为婚介所”;所以突击检查出一批望远镜后,直将那楼男生和后房舍生迁去新舍楼,把互相偷窥的公寓改成了讲师宿舍。

新男女公寓似牛良织女,被王母有意用天河隔开。

大楼虽不像白宫,起码是白墙,算没白建。

楼门一巨型牌子,二百多管理规定,严格得能令监狱犯找到安慰。什么走廊不准碰墙、厕所不准喧哗,洗脚不准用热水等等,违纪扣分,扣光肄业。

想肄业与毕业的关键不过是学生是否学会吮痈舐痔、苟合取容、望尘而拜、承颜候色而已,用契诃夫《套中人》的话说“这地方算不得学府,只能算教人安分守已的衙门,而且有巡警局里那股腐臭的气味”。

谷盈盈帮浩燃迁舍看到规定牌时也说“这鬼地方除自杀外什么都不能做”,而日后证明“这鬼地方的人除自杀外什么都做”。——规定也像法国敦刻尔克市至中南海沿岸尼斯的那条劳民伤财的马其诺军事防线一样毫无作用,反令自己丢尽颜面。

关于新舍,浩燃如是叙述:

据说公寓管理员李痔是咸鱼翻身,原为锅炉房工友,不甘心与锅炉厮守一生,就在副校长的大舅母的四姨的三叔的二大爷的孙子媳妇的八姑六婶七姨奶的小外甥(原管理员)得了淋病梅毒软性下疳尖锐湿疣呜呼哀哉了之后,将多年积蓄行贿校长,得此低职。可他尸位素餐,且贪,闲杂人及女士若给他好处,登个记便放进公寓,有时甚至空岗,像晚清塘沽炮台失守,任八国联军**直抵紫禁城。初入新公寓,应感觉百福并臻,可事实,除管理员崭新外无不一陈旧,令室友对大楼质量深疑不信。室内一旧彩电,不同于卫生纸,虽二手,魅力犹存,激动得室友心里如印度洋海般澎湃翻涌。可惜,就俩频道:一教育频道,沾了教育制度的光,千疮百孔全雪花点;另一新闻频道也只危言耸听播报着繁忙在卑鄙猥琐中的小人物。所以,电视终被牺牲,为凡强。新室友凡强,黑如《镜花缘》黑齿国国民,王翔说“就这肤色,最适合行窃,晚上不用穿夜行衣,赤身**穿梭任何小区,准没人发现,何况他还细高个、三角脑袋,动作像螳螂一样敏捷隐秘,真天生的偷相”。凡强颇讲排场,进舍行李都由手下整理。他是华溥老大的小弟的小弟的小弟,眼里却比他老大的老大还狂妄。刚来就与大二生开战,在公寓卫生间,场面震撼,拖尿池拖布、扫大粪笤帚纷纷亮相兵器谱。我到时,凡强正将一学长脑袋摁进马桶,另一学长被扣一脸擦屁股纸,还几人执拖把帚把火拼,浑身黑黄,似美洲豹。粪汤尿水一地,足够著本《屎记》。管理员姗姗来迟,海象般刚扭到门口,就被一飞出的马桶盖击中面门。脸扁如烧饼、鼻孔成喷泉的他愤怒而勇敢地劝阻两伙“要打架滚校外打去,在我公寓你TM就得给我团结”,两伙果然团结了,且还很默契地——痛扁管理员一顿。管理员不敢报学校,转日又收到双方道歉和礼品,小事化无。历史证明,战争需资金,而投资方多凭一腔热忱血本无归。凡强经济枯竭,用大哥人格单保向室友筹钱。论公寓有背景的混混,如李宝嘉《文明小史》的话“或是慈祥恺恻,叫人感恩;或是暴戾恣睢,叫人畏惧”——前者以理服人,后者以力服人,而斗败雷墩的凡强,居中。室友慑其威势,又囊中羞涩,便解剖电视,卖得只留一壳,也算公共财产服务公共了。

“你们室友倒蛮有做坏事的天份。”冰点咖啡店里,谷盈盈含情脉脉听过浩燃叙述,搅搅陶瓷杯中的柳橙珍珠奶茶,呷口,又说,“其实凡强专横跋扈,不过是打李俊名号故弄玄虚,狐假虎威。在南门,他并不算有背景,他要有背景,那老King、傅棍儿、铁佛、权王往哪放啊。你不知道,就像刮钱这有借无还的事,我初中就有,那会儿班里一特抠门的死活不借混混钱,结果晚课后出校购物时被群陌生人踢折三根肋骨,谁想啊,鼻口全血的他竟不顾身体,爬起便掏兜,半天掏支钢笔,哈哈大笑,说‘还好笔没踢坏呀,这可三块钱新买的哪’。呵呵!”

“那是小嘎他师哥吧。”说时浩燃想起《淮南子?兵略训》“虎豹不其爪,而噬不见齿”的话,又说,“不过,那帮混混挺阴狠的。”

谷盈盈向海草垫山毛榉构架长椅靠靠,引经据典:“《法言?吾子》有句‘羊质虎皮,见草而说,见豹而战’的话,这些三流仔,都是空皮球,就连老King也只是BH的下角料。在我市,佛门弟子不识释迦牟尼、基督教徒不知耶稣基督,都能理解,但不知道BH股份有限公司的就真孤陋寡闻了;因为它在我市就相当于香港红星社团,何况市里许多著名广场、别墅、大厦、公路都他们建的,所以这些我并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你高考分完全可以报更好的学校,为什么要选择来这呢?你是——想留学?”

“不不不是。”浩燃将那杯法国拿铁咖啡放在似莫西非洲柚木镶面的餐桌上,极力掩饰内心的真实。

谷盈盈近日一如考古学家,对挖掘浩燃过去与责无旁贷。她手托下颏,用陶醉**缭乱的眼凝睇浩燃,暖意弥漫地微笑,“真的?哦——姑妄信之。对了我听王翔说你以前有个女朋友,叫凌兮,现在还联系吗,说实话啊。”盈盈极尽拔树寻根穷源溯流之能事。

坐佛来米壁画旁的浩燃缄默隐忍着。谷盈盈未注意他发紫翕动的嘴唇,仍刨根问底,“怎么不说话啊,你们是怎么分开的,还联系吗?”

突然浩燃敲桌怒吼:“我不想说不想说!”声音盖过余韵悠邈的轻音乐。

谷盈盈惊呆着,从浩燃波涛翻卷的表情中她看到激流酿就的如渊旋涡。

浩燃挪长椅,狠势地推开油彩斑斓的店门。

——暮霭青灰,寒风砭骨,琼珠密洒,玉蝶飘飞。

浩燃站阔街的皑皑白雪上,觉热量正顺涌泉穴汩汩流失,冷气梭巡在衣缝间,水蛭般吸嗜肌肤残温。

绒毛围脖的谷盈盈结账后跟出咖啡厅,“浩燃你要去哪啊。”

浩燃不顾盈盈叫喊像匹雄健倜傥剽悍火烈长鬃怒勃棕尾飞扬的骏马狂飚飓风岩浆奔突似的驰出街道。他热血奔涌肌腱咆哮,奔驰,威风凛凛奔驰,腾跃,凌云驾雾腾跃。他感觉心底饱和的压抑与愤怒,正在朔风中淋漓蒸发——“‘把手给我’,脉脉落辉中戴马术手套的凌兮是那样认真地在我手心写下她的手机号,‘电话会用吗?对,记得有事打电话给我。’‘记得没事给我打电话啊。’不久前丰隆葳蕤的阳光里谷盈盈也将串绵长数字写我掌心。至从曲艺如冬季哈蟆渐渐淡出人们视线后,盈盈对我的热情就像蜕了皮的蝾螈更加**强壮起来。她常打公寓电话约我们看电影、打乒乓球、吃炸酱面。王翔说‘谷盈盈准看上你了,别瞧她冷若冰霜装矜持,其实心早开水一样滚沸了。真是:国外面粉值钱,国内面子值命。人盈盈独荷垂青,你男的就该主动,别迟钝得像个蹩脚蜗牛。我说为啥外国朋友交往一天成了恋人,而中国恋人交往一年反成了朋友——就你这号人给抻的’。我无言以对。我在忙入联稿,可那稿,等听结果,却没结果,甚至,花也没开。真如坐针毡寝食不安。兮儿,我知道,你瘦影茕独正长身玉立在沉闷阒寂的屋子里,浑蒙苍凉、悲怆凄楚是吗。我会去陪你的,为我的渺茫希冀合掌祈祷吧,不要让这日夜苦思付诸东流,等着我,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