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历两千八百年春、四月。

九州大陆中心、中土乾州、中鼎帝国。

苍茫的号角,低沉而悠远。远处地平线,升起遮天蔽日的旗帜,一只数量庞大的队伍,踏在青石路面上,发出阵阵轰鸣之声,大地亦为之震动。

队伍最前方,一匹青州白马,没有半点杂色,披挂着全套金色马铠。马上端坐着一位四旬艳妇,云鬓高挽,素色罗裙,齐膝高筒马靴。

白马身后十丈,骑兵以八列纵队,缓步跟随,骑士赤着上身,怀中抱着手臂粗的旗杆。旗杆高达四丈,顶端飘舞着六尺长的素帆。

素帆旗阵之后,是三千银盔银甲的精骑,精骑之后,又是漫无边际的重步兵队伍,一眼望去,直达天际。

整只队伍,以艳妇为首,又向前行了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了一处丁字路口,南侧是一条更加宽敞的青石大道,直达远处隐入雾中的高山脚下。

丁字路口正中央,一匹黑驴横在路中,驴上一位青衫老者,须发皆白,眼睛似闭非闭,身体在驴身上左摇右晃,似乎随时都会从驴身上掉下来一般。

艳妇双腿微微用力,那青州白马,似通人性一般,四蹄如钉,稳稳的停在路中央,艳妇缓缓的抬起右臂,露出一丝粉白的皓腕。身后的队伍,齐刷刷的停下脚步。

艳妇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打马上前,在黑驴十步之外停下,轻启朱唇,开口笑道:支兄,小妹倒是来晚了。

白发老者双眼露出一丝缝隙,微微点头:陆仙子排场大,自然要慢上一步。

艳妇咯咯笑道:支兄又寻小妹开心了,哪儿是小妹的排场大啊,这不是为哈老神仙送行嘛,天下第一道师远遁,总要送上一程的。

老者微微颔首:时辰差不多,我们上去吧。说完青衣飞舞,整个人飘到半空中,向那条笔直的大道缓缓飞去。

两人并肩飞行,不过一刻钟,到了山脚下,同时落地,仰望凤鸣山,发出一声轻叹,似要将肺腑中所有的浊气吐尽,不敢让这仙山沾上一丝浑浊。

老者眼睛半睁,轻声念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凤鸣九州,藏龙在天。

艳妇收起笑容,面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恭敬。两人沉默不语,一步步顺着青石铺成的山路,似缓实急,量着步子,向山顶行去。

中土乾州凤鸣山,名闻九州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凤鸣山高达三千丈,主峰藏于云雾间。说起来,这凤鸣山并非九州大陆第一高峰,甚至只能算是不入流的一座山峰,除了风景如画,四季如春之外,着实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拥有这样风景的山峦,别说整个九州,单是中土乾州,也是多得数不胜数。

凤鸣山原本不过是中土乾州一座野山,因凤鸣先生久居此处而得名,天道历两千七百年的时候,中鼎帝国发下诏书,在凤鸣山颠大兴土木,为凤鸣先生建立起举世闻名的天道宫。

至此以后,凤鸣山天道宫,成为九州道师圣地,令天下道师、武人所向往。

夕阳最后一抹余辉,照耀着天道宫灵明殿后花园。石桌上摆着一壶四杯,其中一只杯中,升起袅袅轻烟,香飘十里。

石凳上端坐着一位白衣胜雪的中年男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露在袖外的双手,却如鸡爪一般,骨瘦如柴,皮肤上满满的都是褐黑色的斑点。

支九天和陆云仙,轻轻走进后花园,脚下如踏云雾,不带一丝声响,似乎生怕惊到眼前这位白衣男子。

这位白衣中年人,正是九州大陆,三千年来最伟大的天道宗师,凤鸣先生哈明非。

哈明非生于天道历两千六百年,中土乾州一个低等士族之家,出生之时,便带着先天道眼,可看破世间万物。

三十岁之前,游走于中鼎帝国各大书院,读破万卷书,即不习文科举,亦不习武强体,人称书痴而不自觉。

三十岁之后,连挑帝国三圣山道院,无人可挡。五十岁之后,闻名于整个帝国,百岁之后,九州大陆,无人不知。

正所谓,不鸣则已,鸣则声动于九天之上。

唉,来了就坐吧。哈明非的声音低沉沙嗓,中气不足。

先生……陆云仙连忙上前几步,将杯中已经渐冷的茶水倒掉,向杯中续入新茶。

哈明非那张苍老如鸡皮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两位坐吧,若是让人看到,帝国两大阳神,居然干起端茶倒水的勾当,极为不妥。

不敢当,在先生面前,何来阳神一说。支九天和陆云仙连道不敢。

其实哈明非说的不错,眼前这两位,可非是平凡之辈。九州大陆武者如云,哪一个不是想成就绝世武功。

武道六阶,从最低的人阶,到最高的日阶,天地之差啊。这种差距离,不仅体现在绝世无双的战力之上,单是这寿元,就无法相提并论。

人阶不过百年光荫,地阶可增寿五十载,天阶提升至两百载,已经超出凡人太多。可相比之下,星阶五百载的寿元,又岂是常人能够想象的?更不要提月阶和最顶级的日阶。

哈明非自幼酷爱天道之术,对习武兴趣不大,直到百年之后,成就无上天道之术,再加上有求于他的无数高阶武者帮助,他也勉强将自己的武道提升至天阶下品,如今两百载光荫过去,凤鸣于九天的天道宗师的生命,也将走到了尽头。

就拿眼前这两位来说,艳若桃李的陆云仙,在哈明非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是月阶强者,中鼎护国大师了。再说这位支九天,三百年前已经步入月阶上品,几百年过去了,除了修为上有所提升,外貌几乎从未有过变化。

月阶、日阶,这是常人无法触摸到的层次,没人知道,达到这种层次的绝世强者,到底能活多少年。

哈明非努力睁开昏花的双眼,目光在花园里一一扫过,这天已经黯淡,这地依然无际,这苍松翠柏生机盎然,可惜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回想一生,鸣于九州,天道之术无人可及,即便强如阳神,在自己面前,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

值了!

不值?

谁也说不清,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哈明非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去选择,追求无尽生命的绝世武道,还是依然走上追求天道之路?

明非明非,这名字是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希望他能明辨是非。何为是?何为非?武道?天道?

先生,还有何未了之事?我二人愿意为您分忧。支九天和陆云仙对视一眼,齐声说道。

哈明非从朦胧中被惊醒,抬眼看向两人,微笑着从石桌下方,拿出两本厚厚的蓝皮古卷: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这是哈某一生心得,还请两位收下,留待有缘。

这……不好吧……支九天面露难色,眼中却射出一道精芒,如电如刀。

先生不是有三位传人嘛,何必交于我等手中。小女子虽仰慕天道之术,可修的却是武道绝学,这等宝物,交到我等手中,却是可惜了。陆云仙连说不妥,却不肯后退半步。

哈明非笑道:自古以来,重宝留待有缘,有得德居之,两位是中鼎护国神师,哈某也是中鼎帝国子民,这一点天道心得,希望能够传于后世,再佑我中鼎万载平安。

如此多谢大师。支九天和陆云仙再不客气,上前一步,各自收古卷。

哈明非这最后一句话,可不是吹嘘,中鼎帝国的确强势,可中土乾州,位于九州中央,需要同时应付另外八州,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在哈明非凤鸣于世之前,中鼎帝国,战事不断,几乎从未有过一刻安宁。

自从百年前,哈明非定居凤鸣山,中鼎大兴土木,兴建天道宫之后,八州朝拜,百年间,中鼎再无战事,国泰民安。无论是在武道人士还是平民眼中,凤鸣先生的威望,无以伦比,即使是帝王、阳神,亦无法与之相比。

世人皆云,中鼎帝国有凤鸣先生一日,中鼎帝国便有一日的太平安康。为生存而努力的极北之地,厚土宗州,野心勃勃的极南之地,黑水并州,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东南之地,元命羽州,从未将中土乾州视为天下第一州,更不认为中鼎帝国如何了得,即便是拥有两位阳神,亦不能阻止他们想要蚕食中土乾州的决心。

正是因为中鼎帝国出了这位三千年来最伟大的天道宗师,中鼎帝国绝世武者辈出,军力强盛,无人敢动刀兵。

该来的都已经来了。哈明非闭上眼睛,淡然说道。

该走的也应该走了。音似缥缈,一世绝代宗师,魂兮归去。

支九天和陆云仙两位帝国阳神,静静的站立足有一个时辰,轻叹一声,并肩走出后花园。余下的杂事,自有帝国礼部操办,一代宗师逝去,瞒是瞒不住的,就算能瞒住一时,又岂能瞒得一世?

三日后,一场盛大无比的葬礼在凤鸣山举行,中鼎帝王亲自主持,九州齐哀,素色满天下。

入葬之时,天道宗师哈明非所圈养的一只风鸟,哀鸣不止,绕墓三日,方远遁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