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吉思汗的鼓励下,阿海继续说道:

“可是,西方究竟有多少民族呢?这些民族又有着怎样的性情和作战方式,包括两位将军在内的我们都不了解。如果再次遭遇象阿兰人与钦察人这样的同盟,他们还可能再次采用离间计去分化瓦解他们吗?只怕同样的计策是无法重复使用的。那么他们将面临怎样的强敌,这又是一个未知之数。中原的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殆。所以,臣下以为他们已经走地太远了,不应再向西进发,而是立即回师来与大汗汇合。”

在耶律阿海说话的时候,成吉思汗一直认真倾听着。他沉吟片刻后,微微颔首道:

“阿海啊,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们孤军深入,确实走得太远啦。会遭到众多神秘民族的疯狂围攻而难以脱身的。去吧,你做为我的信使,带领一支部队去接应他们,并将我的口信转达给他们:回来吧,我让他们回来!不过,相信郭进这小子会即使提醒他们的.”

“喏!”耶律阿海用认真的口吻回答着,心中有些不安,他可不想参合进这些事里,打定了主意之后转身就要离去。

“慢!”成吉思汗叫住了他,“顺便带上我赠送给他们的礼物,大真珠和银罂,做为对其忠诚和英勇的奖励!”

阿海走后的第三天,成吉思汗忽然再次召见了长春真人。这次,他只留耶律楚材在身边,继续请真人讲解道家的理论。而此前发生于此地的争执与不快,仿佛已经被全然忘记了一般。对于真人,成吉思汗依然保持着适当的尊重与诚挚,并专门为真人准备了润喉用的西瓜和果汁。而长春真人也似乎没有将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平静地论述起来。

这次,他又更换了新的演讲内容,谈起了庄子及其作品《南华经》。庄子名周,字子休,是战国时代人,其生存年代大约与欧洲的亚里施多德相当。他的文字与老子的《道德经》又有所不同,摆脱了单纯的理论说教,而是通过一个又一个饶有趣味而又深具哲理的故事来阐述其观点。用幽默的笔触将抽象的理论化做生动鲜活的实际例子,以充满哲学思辨性的语言将其观点表述无遗。或许是因为讲述内容的改变,亦或真人自身调整了态度,因而今次谈话的气氛之前两次明显轻松了起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哎呀!多么巨大的神鸟啊!庄子能见到它,真是幸运呢!”

成吉思汗在惊叹之余,不禁回忆起那个从儿时起就已耳熟能详的苍狼与白鹿的故事。无论是矫健的狼、美丽的鹿,还是这“翼若垂天之云”的巨大神鸟,都毫无疑问地来自极北之地,那片被终年不融的冰雪所统治的寂静之海,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神密事物的母巢吧!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6)”

在念诵完毕后,长春真人略加解释后,就开始发表自己的感悟了:

“较之‘朝菌’与‘蟪蛄’,我们生为人者,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这个世界上,毕竟是‘小年’者多,‘大年’者少啊。若能以‘小年’而至‘大知’,其一生又复何憾呢?但是,人生毕竟是短暂的,穷毕生之力亦未必能可达‘大知’的境界,纵然贤如庄子者,亦不免作如是之浩叹,‘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过,庄子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可悲的事情,因为他将人生的世代传承更替比喻为‘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7)。”

这些充满魔幻色彩的故事和真人口中富于哲学意味的评述,无疑给成吉思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最令他感兴趣的还是庄子所讲的那些故事。例如他与那位名叫惠子的朋友之间那些妙趣横生的机智问答:

“庄子与惠子同游于水岸之边,庄子指着水中的鱼说道:‘你看那水中的游鱼,多么欢乐!’惠子反问:‘你又不是鱼,怎知鱼在乐?’‘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子反问。”(8)

又如“混沌之死”: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9)

成吉思汗认为这两个故事都是在说明一个道理:凡事要懂得理解别人,不能单凭自己的想法去做。每个彼此之间要互相理解。

“陛下诚然天人,故可一语中的。故天假陛下之手整饬尘世之非道,讨伐暴戾之凶徒。有朝一日功德圆满,即可升天归于本尊神位。”(10)

“但愿这一日再晚些来才好!”成吉思汗的眉峰微微耸动着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到!世仇大敌还未彻底肃清,庞大的帝国也未完全稳固,还有……”

成吉思汗忽噤了声,他想到了远在北方与自己分庭抗理的术赤,但是这件秘密的心事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于是,他改变了话题:

“总之,现在远未到坐谈和平的时候!”

“在陛下看来,何谓和平?”

真人却没有一丝退缩之意,看来他即使可以长时间的不提罢兵之事,但是只要一有时机,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话题引向此处。

“我们草原上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只有杀死不共戴天的仇敌,远近四方才能得到安宁!’可是,我的仇敌还生存着,躲在角落中日思夜想着怎样反对我,攻击我!这是我决不答应的!所以,请真人再不要谈这件事了!但也请你放心,我会还所有人以和平,虽然不会是现在!”

“好吧!”

真人终于让步了,于是对庄子《南华经》的解说再开。很快,真人就开始论述起庄子对于生命的独到见解: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凡是生者,都害怕死亡。然则,或许死者反而后悔自己曾经活过哩!

看成吉思汗的脸上露出不解之色,真人就讲起庄子化蝶的故事来。孰料,这个故事反而勾起了对方的一段心事。那段文章的内容如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1)

物化!在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之后,成吉思汗立刻联想到忽阑及其所化身的角瑞。于是情不自禁地向真人请教这个问题。

真人微阖着干瘪的眼皮,凝神思索了片刻,说道:

“关于这种圣兽的来历与习性,我想您通过身边这位博学之士晋卿先生应该已经有所了解了吧?”

“真人谬赞,晋卿实不敢当。”

这是楚材与真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话。虽然双方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已经会过几次面了,但是却从无一言交接。彼此之间似乎在有意规避着对方。对此,成吉思汗早已有所觉察,猜到二人定然是因为信仰不同才形成这种局面的。其实,他之所以命令楚材出席与真人的每一次会晤,无非就是想看看他们二人之间的理论与词锋的较量。只听楚材说道:

“角瑞,最早见于司马相如之《子虚赋》,《说文》一书上言其出自‘鲜卑之山’,‘饶乐之水’,为吉祥安乐之神兽。遥想忽阑妃生前即温婉和顺,慈善悲悯,此身化为角瑞,即属应有之意。与庄生晓梦而迷于蝴蝶,却也大同小异。”

“原来是这样。”

成吉思汗自言自语着,脸上露出一付高深莫测的样子。手捻着灰白色的胡须,沉吟了一阵,方道: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我要安静地想一些事情,楚材代我送真人回去休息吧。”

楚材应了一声,便引着真人步出宫帐。二人一前一后,在清新的夜风中默然行了一阵。直行到阿姆河岸边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楚材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夜空,深深吸了一口,说道:

“好圆的月亮,好美的月光!”

“是啊,明天就是中秋节啦。”

真人答道。望着头上高悬的一轮明月,在灿烂银汉的被景中清光四溢,照彻人间。面前的阿姆河水中亦有月影倒现,繁星点点,晃忽间浑不知已身究竟置于何处。当此天上人间,水乳,交融之际,他诗兴大发,振声长吟道:

“自古中秋月最明,

凉风届候夜弥清。

一天气象沉银汉,

四海鱼龙耀水精。

吴越楼台歌吹满,

燕秦部曲酒肴盈。

我之帝所临河上,

欲罢干戈致太平。”

一旁的楚材不禁击节而赞:“好诗!道尽中秋万千气象,如贯顶之醍醐,令闻者一洗俗尘!”

“山人岂敢当此谬赞。一时兴发,不免唐突,在晋卿先生这样的方家面前班门弄斧,实是惭愧啊。”

真人微笑着逊谢道。

“真人不必客气,晋卿于中原即闻真人有‘诗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晋卿不惴冒昧,愿将近日一篇陋作奉与真人,请多多指教。”

“定当洗耳恭听。”

楚材当下便诵读了自己的作品,其诗如下:

阴山千里横东西,秋声浩浩鸣秋溪。猿猱鸿鹄不能过,天兵百万驰霜蹄。

万倾松风落松子,郁郁苍苍映流水。六丁何事夸神威,天台罗浮移到此。

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峦突兀何雄雄。古来天险阻西域,人烟不与中原通。

细路萦纡斜复直,山角摩天不盈尺。溪风萧萧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

四十八桥横雁行,胜游奇观真非常。临高俯视千万仞,令人凛凛生恐惶。

百里镜湖山顶上,旦暮云烟浮气象。山南山北多幽绝,几派飞泉练千丈。

大河西注波无穷,千溪万壑皆会同。君成绮语壮奇诞,造物缩手神无功。

山高四更才吐月,八月山峰半埋雪。遥思山外屯边兵,西风冷彻征衣铁。

直待楚材通篇吟罢,长春真人猛然“咳”了一声:“志常该打!”

楚材连忙逊谢道:“真人不必如此,李道长也并非刻意泄露。只是日前我往真人处拜会,恰巧真人外出救治贫病未归,唯有李道长留居整理文稿,遂与之略略谈了几句。不想瞥眼间看到真人手迹之《过阴山》诗,但觉词意高妙,便记了下来。回到下处后愈思愈觉情境悠远,忍不住便唐突命笔,擅和一韵,望真人莫怪啊。”

“晋卿先生有过目不忘之才!只是这个志常怎么思毫不曾提及先生来访之事呢?山人未能回拜,真是失礼啦。”

“真人这是说得哪里话来,晋卿乃后辈,原当先行拜访。只是一次不遇却不能再访,实是慎于始而不能敬于终,惭愧之至了。”

二人既将误会根由说清,心情就愈发抒畅起来。虽然彼此之间信仰不同,但俱有一副悲天悯人的仁心慈念,因此愈谈愈感投契,只觉相见恨晚。当下也不顾夜露清冷,便于河边席地面坐,簇膝谈心,互诉衷肠,浑然忘却了天上星移斗转,人间风月暗换。直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踏着阿姆河边的青青草原向着成吉思汗的黄金宫帐奔去之时,才打断了他们的热烈交谈。再察天色,东方的天际已微微发白。

“看来又是紧急军报呢。”

楚材望着那条飞快移动的黑影,喃喃自语。他之所料果然不错,这又是来自者别与速不台方面的另一位使者。他用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向成吉思汗禀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蒙古军要与西面的斡罗思诸公国开战了!——

俄历创世纪年(这时的俄国历法采用的是《伊帕吉夫编年史》之中的纪年,即以公元前5508年为"创世纪年"元年,新年为3月1日,纪元1492年后改为9月1日。至于彼得大帝之时,改用儒略历,是为俄国旧历,至1918年1月26日,前苏联政府宣布废黜,改为公历。)6731年(纪元1223年)春天的某一个清晨,天色昏暗凄迷,阴冷的风掠过河面,直逼向遥对着著名的基辅城堡的第聂伯左岸渡口,将聚在那里的罗斯(2)百姓和士兵吹得瑟瑟发抖。但是,倒春寒的天气却无法驱散人群,他们依旧凝立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一条从下游蹒跚而来的黑色大船。

乘船而来的这些人,对于基辅的罗斯人来说并不陌生。仅仅在十二年前(即纪元1210年,),他们就象被季风所鼓**的野火般,从南方的草原一路侵略而来,烧毁了半个基辅城。而在此前的四十个年头里,他们每间隔数年就要来犯一次,每次都会将基辅城破坏的不成样子。他们是基辅的敌人——波洛维茨人或钦察人,如今却成为了大公爵的坐上客。据说,这一切都是大公的堂兄大密赤思老从中牵的线。这位统治加利奇的公爵大人和那位杀人不眨眼,视背叛如家常便饭的忽难汗成了朋友。

这些马背民族,即使是上了船也不肯放弃坐骑,人和马鸦鸦杂杂地簇拥成一团,将偌大一艘渡船压得不时左右倾斜,河水则乘机涌入舱底,将人们打得透湿。

"这些彼洛维茨人啊,总是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也幸亏是这样,我们的基辅城才没让他们烧成灰烬。"

人丛中有人轻声叹息着。那是一位衣衫蔽旧,容颜憔悴,烟尘蒙面,身负行囊的旅者。

"看得出,您是一位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的人物。请您给我们讲讲,罗斯究竟怎么了?为何要与最凶恶的敌人讲和?"

人们注意到异乡人,开始向他身边围拢过来。看来,这位旅者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了,他用手中的木杖轻轻敲打着脚下软皮无跟靴前的铁包头,随着节奏开始轻声吟诵起来:

"兄弟们,且听我用从前熟悉的调子,来吟唱斯维亚特斯拉夫的公子——伊戈尔——出征的悲惨故事。

"我要讲的是真人真事,而不是依照博扬的构思……"

听众之中,有些上年纪的老人立刻有人想起了三十八年前,几乎是同一个季节里,当时的基辅大公爵斯维亚特斯拉夫三世的堂弟,以勇武著称的贵公子伊戈尔率军远出500俄里(约合550公里),攻击彼洛维茨人,终因寡不敌众,兵败被俘的悲壮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