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围城的恶战并未破坏他们享受生活的乐趣,他们正在居家围坐举行一次快乐的家宴;亦或男主人被召到城堡里去讨论怎样继续抵抗,只留下心惊肉跳的妇女们紧紧搂住颤抖不已的儿童,用手遮住他们的眼睛,掩住他们的耳朵,试图以此来安慰悸动的童心。

正在此时,蒙古军破门而入,不问青红皂白地挥刀便斩。绕向后院的士兵先砍倒了那只扑击上来的狗,再逐次解果那些家畜的生命。冲入屋子里的士兵瞪着令人见而生畏的血红瞳孔,狞笑着靠近,然后将拦在最前面的全家的主妇斩去了头颅。然后,他们望着另外几个年轻美貌的姬妾不无遗憾地摇头叹息着,因为他们的大汗有令,不许因**而拖延时间。

于是,一个又一个女子被砍翻在地,如同被层层剥落的笋衣般,最终露出了最后的笋尖儿——儿童们和那位孕妇。蒙古兵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揪住孕妇的头发,将她硬生生扯到了自己的面前,然后猛地掼在冰冷的卵石地上.

啊——”垂死的母亲发出死心裂肺的惨嚎,随即开始大口地咳血。在她的背后,传来尖利的童生,yi一样的惨呼,猝然响起,瞬间断绝……

不敢再想象下去了,肠胃开始阵阵**。那仅仅是一个家庭,推而及于全城所有的家庭,那种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场面任何人都难以直面而忍于猝睹。或许,唯一可以平静面对这一切的只有河谷对面峭壁上那些千年不动的佛图们。也只有他们才知道,这里曾经是有一座城市,有着怎样的人,怎样的事。如果雕像会哭泣,那么眼前呜咽而过的巴米安河就是眼泪流过的痕迹.※※※

巴鲁安(1),兴都库什山脉东部重要的隘口。它是一片狭长的台地,被险峻的高山和奔流动卢加尔河夹在中央。向北望去,但见山崖峭拔、险如刀削、幽谷旷野、渺无人烟、空气稀薄、万籁俱寂。回首南顾,由无数高山融雪形成的瀑布汇聚而成的卢加尔河在台地的东方拐了一个巨大的弯汊,如同锦带般环绕着台地,滋润着亚高山草原的植被。巴鲁安城就建在这个巨大弯汊的中间部分,也就是台地的东南端。与之遥相呼应的是西北端依山而建的那座小小城堡——瓦里安(2)。它扼守着山口,仿佛是巴鲁安的忠实保姆,护卫着台地上的一切。

失乞忽都忽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因此没有急于攻打巴鲁安,因为根据探子的回报,札阑丁已经派出了一支军队,扼守该城。自从他在哥疾宁继位后,以算端的名义号令四方,北方的花拉子模残部和南方各土邦的首领立刻趋之若骛,兵力增长的速度几乎一日千里。

经过慎重考虑,失乞忽都忽将部队列阵于山口,做出随时切断两座城堡之间连续的姿态,另外派出两个千人队去佯攻瓦里安堡。

“记住,你们的目标是将巴鲁安的敌军引诱出来,因此最初三天不必强攻,摆摆样子就可以。如果三天后巴鲁安方向仍无动静,那就全力攻击,拿下城堡。”

根据失乞忽都忽的预想,这是探知札阑丁是否已经带领主力到达巴鲁安是最佳策略。如果派出援兵,那么无疑是其主力已至。自己更可以半途设伏,消灭援军;假若置之不理,就说明敌军兵力不足,那么趁机攻取瓦里安,便可斩断巴鲁安城的羽翼,为下一步围攻巴鲁安扫清障碍。基于以上考量,他在佯攻部队出发后立刻派出大批探子,严密监视巴鲁安方向的一举一动,本军则做好了时刻出击的准备。

然而,此后事态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札阑丁与铁王所率领的花剌子模主力比失乞忽都忽军提前一天到达了这片台地。他们的部队数量几乎是蒙古军的一倍,即七万之众。其中,骑兵多为从北方逃来的突厥残部,步兵则多取自本地土著。虽然兵力占优,但是札阑丁并不急于去挑战失乞忽都忽。他深切的知道,这支仓促成军的部队究竟能够发挥几成战力,还是个未知数。诸侯们前来追随自己,也不过是出于对蒙古人的种种暴行的畏惧之心,渴望得到强力人物的庇护来保住土地和财产。自己必须先通过小规模战役的胜利来逐步提高士气,这样才能进一步树立权威,加强支配力,以弥补军队组织构成上的松散无序状态。

果然,在进入巴鲁安的第一天里,就因为部队驻扎的问题而连续发生了数次小规模**。本地军认为突厥骑兵是逃来避难的胆小鬼,从心眼儿里看不起他们。而突厥人亦同样怀有轻视步兵的心态,蔑称他们是躲在自己背后的地老鼠。为了平息纷争,札阑丁不得不亲自出面,充当两方面之间的调停人,召见双方首领,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才算使他们了解到大敌当前,必须内部团结才能得到保全的道理。

会议刚刚结束,门外传来了一声马嘶。札阑丁的视线微微一动就见到了来人,刚才的疲惫之色当即一扫而空。

“陛下辛苦啦。”

沉郁中隐含着强劲之气的声音是那样熟悉。来人正是铁王灭里。

“呵呵。”札阑丁苦笑着,“对付这些不识大体的愚蠢之辈,真是比战胜蒙古人还要困难呢。”

也只有在灭里的面前,他才会放弃强势的外表,露出轻松自如的神情。多年来亦师亦友的关系使得两位勇者几乎达到了心意相通的程度。

“先坐下来陪我喝上一杯酒吧!让我们轻松一下。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灭里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把蒙古军进攻瓦里安堡的军情向年轻的算端如实道来。做为全军的先锋,自从进驻城内之后就时刻关注着蒙古军的动向。从历次与蒙古人的交锋之中,他体会到了敌方广布斥侯战术的妙用,因此也效法敌军,专门组织起一支侦察骑兵,因此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消息不是很乐观。昨日午夜时分,蒙古人分出一支部队向西北而去,包围了瓦里安堡。”

“那里有多少守军?”

“五百人。”

听罢灭里的汇报,札阑丁沉吟片刻,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这就是了。蒙古蛮贼的伎俩大约可知。”

“陛下要采取何种策略应对呢?”

灭里的谨慎口调令札阑丁颇感不适。自从他成为算端后,这位师友的态度便一改往日,开始有意识地与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然,这是做为臣下理所应当的恭敬姿态,但是札阑丁从心理上还是感到相当别扭。

“五百士卒至少可以抵挡上数日,何况蒙古人的目的是诱出我们的援兵,然后半途截杀,消耗我们的兵力。因此他们至少在三天之内不会认真攻击。”

“可是,三天后呢?瓦里安与巴鲁安互为犄角,彼此呼应。如果任凭蒙古人夺取瓦里安,不谛于断去我们的一条臂膀。”

一旦事关全军安危,铁王灭里立刻恢复了认真的态度,提出了自己的反论。

“你之所言诚然不错,蒙古蛮酋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他料定其所攻之处为我必救之地,才会出此计策。但是我们何必要沿着他的策略去行事呢?目前,我军的优势是兵力充沛,正可利用此优势来遏止敌军的攻势。”

“陛下请下令吧。”

灭里看出年轻的算端早已胸有成竹,当即请令。

“明天全军出城,向前开进一法尔萨赫(3),与敌军对峙。”

“要放弃城防的优势吗?”

算端的这一决定,令铁王略感意外。

“是的。”算端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过去,我们之所以屡次吃这些蛮族的亏,就是因为我们过于依赖城市,放弃了机动作战的权力,反而分散了处于优势的兵力。真正的统帅就应当在旷野之中作战,而不是躺在城里享福。一座城市的防御即使再坚固,也只是一个孤立的点。在长期受到围困后,人就会逐渐丧失斗志。”

他到这里,他语气略顿,才接着说道:

“想想吧,我的朋友。我们的城市有多少座是在城壁完全被毁的情况下才被攻陷的呢?不花剌也好,撒麻儿罕也罢,哪一座城市不是因士气低落而投降呢?战败并不可怕,只要能够在失败中吸取教训,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们就会有希望。”

“陛下所言极是。”灭里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放弃自己为自己设下的限制,驰骋于广袤的大地,我们的祖先不正是因此而成为本地的主人吗?现在,是恢复祖先光荣的时候啦。”

“我最忠贞的朋友,能得到你的帮助,是真主给予我的最高赏赐。”

“陛下过高的评价令臣下惶恐。臣愿追随陛下,为花剌子模的复兴奉献一切。”

铁王弯下了他那雄健的身躯,向算端逊谢着。

“我的朋友啊,在我与异教徒们对峙的时候,想请你做一件事情。”

“陛下只管吩咐。”

“一夜之间,可以解除瓦里安之围吗?”

札阑丁算端的双眼中腾跃着雷火般的光芒,甲胄也因灯火而灿然。

“如果是陛下的意思,臣愿往。”

“但是不能惊动蒙古人,要躲开他们所有的探子。因此我只能给你五百名骑兵。即使敌人的注意力完全被我主力所吸引,也只能派出这么多人。”

铁王垂首沉思片刻,以坚定的口吻回答道:“陛下,臣觉得足够了。”

算端那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很好!当我遍数全军将领之后,全花剌子模大概也只有你能做到!那么请你明晚迅启程赶赴瓦里安,将那些异教徒踏于马蹄之下吧!”

“喏!”

“至于正面的敌人,就由我来牵制他们,使之动弹不得。如果他们敢于追出阵来的话,那就一战将之解决!不过,敌将能想出如此策略,应该不至如此。”

在目送铁王离去后,札阑丁当即下令全军准备明日出城列阵,同时将相征着花剌子模王权的黑鹰王旗高高升起,摆出大张旗鼓的架式。这一消息立刻被蒙古军的探子所获知并迅速禀报至失乞忽都忽的面前。

“札阑丁果然在城内!”他心中的喜悦溢于颜表,“我们的计划成功了,敌人的主力已经被吸引出城,如果全力攻击我们的话,就让他们在野战中领教一下箭簇的威力!”

他当即下令全军准备战斗,又命探子重点注意敌军本阵的动向,时刻回报。

这道命令被迅速下达出去,对巴鲁安城的监视立刻放松了下来。也正是趁此时机,并未随主力出征的铁王灭里在翌日深夜率领五百名精选的骑兵悄然出城。为了保持隐秘行军的状态,他们全部改换为蒙古军的打扮,这些衣甲是上次偷袭所获的战利品。每名士兵的口中都衔着一枚银巴里失;马的四蹄用厚棉布层层包裹起来,鸾铃也被摘下,马嘴也被用布条勒住。总之,一切足以曝露行迹的可能,都被严密地控制起来。

灭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抬首望天,不禁暗呼“真主加护”。因为,天上阴云密布,月亮被层层云幔所遮蔽,全然无法透下一丝微光,原野一片阴暗,唯有长草被夜风所翻,弄,浑似黑色的海洋,汹涌起伏的波澜中发出低沉的涛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五百骑兵行在其中,犹如一条游弋的苍龙,披波斩浪地进发着。

“夜袭!”

始终保护着鹰隼之聪,狐狼之警的蒙古哨兵也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整个人就化做了一马当先杀来的铁王战斧之下的一缕血烟。接着,五百骑兵一拥而前,裹挟着死亡之风,挥舞起复仇之刃,立刻将天鹅绒般纯黑的夜幕背景染上血的纹理。

围城军两千户之一的兀格勒一面叱喝着部下反击,一面挥动长刀劈斩向首当其冲的铁王。然而,这次交锋的过程仅止一合即分出了胜负,长刀被巨斧掠起的旋风席卷,直飞上半空,其头颅则难禁风势的扫**,在血雾之中化为尘屑。

挥舞着黑红相间的巨斧,铁王放纵那匹型体巨大的黑马尽情驰骋着。他的气势与速度就象兴都库什山谷中奔流激**的烈风,将铁与血的气息吹散于整个战场之上。凡是他所到之处,背后留下的只有残缺的尸体和凄厉的哀鸣,如同史诗中的英雄鲁思坦一般,无人可当其锋!

终于,抱持着抵抗之心蒙古军们有所觉悟,今晚他们所遇到的是人力所难以抗拒的魔神,即使是军神速勒迭也无法阻拦。他们全线崩溃,悲鸣着纵马奔逃,有的人甚至四肢麻痹,忘记了身处于战场,他们的下场自然是化做“狮子尾巴”之下的亡魂,永远留在异域的土地之上。

很快,铁王灭里已经突入了蒙古军第二支千人队的营地之中。

这一队的千户木华德在得知兀格勒之死后,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因此,他不敢与铁王正面交锋,指挥着部队尽力后撤,保持着与花剌子模军的距离,以弓箭阻碍对方的冲击。这一招颇有成效,铁王的部下连连中箭,迫使他们不得不放慢了追击的速度。铁王眼见自军受阻,不得已向后微微退却,重整因受挫而略显混乱的部队,借着这个机会,木华德命令部下放弃营地,只带上换乘用的马匹,借着夜色逃之夭夭。

瓦里安城堡内的守军虽然听到了城下的厮杀之声,却因为黑夜不辨真伪,生怕中了敌军的计策,所以未敢出击。及至铁王率军来到城下,他们才懊悔自己过于小心,错失了全歼这支蒙古军的大好时机。

铁王并未入城,只是命城内的守军出城打扫战场,将蒙古军弃下的给养搬入城内,补充军粮,防止敌人卷土重来,再困此城。然后,他就带领士兵们乘着夜色疾行,于天将破晓前与札阑丁的大军汇合。几乎是与此同时,失乞忽都忽也得到了战败的消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计略已经被敌军所识破。

“既然在策略上无法取胜,那么唯有在战场上决一雌雄了!”

他打定了这个主意,趁部队的士气还未因战败的消息而衰退,全力以赴和札阑丁的主力进行正面决战。

当秋日的朝阳穿破云层,出现在远方白雪皑皑的险峰顶上,射下的光芒被巨镜般的冰川所反射,变得冷利耀眼起来的时候,札阑丁已经得知了蒙古军出动的消息,当即下令出阵。

“敌人昨夜战败,今日必然尽出主力,其第一波攻击势必强猛无俦。因此,我们必须以铁壁般的守势来抵御。”

“要采取守势吗?是否会助长敌人的气焰?”

名叫木匝非儿的土邦领主迟疑地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