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儿罕山的祈祷在一种悲怆的气氛之中展开了。如同每一次的情况一样,他脱帽、解带,盘于项上,一丝不苟得三拜九叩,对长生青天发出了庄严的誓词:

万能的天神,请看看你最虔诚的子孙吧!他们的血已经深深印入未知的异域土壤,同时也将蒙古人的仇恨也深深根植于那里!这样的仇恨,只有以血来清洗!我将远征西方,为了蒙古人的荣誉而战,请赐予我胜利的勇气与力量吧!

高天苍茫,山岳回声。无数的回音仿佛千万人同时呐喊,由近及远,如同水之波纹在无限扩散……

从这一天起,成吉思汗的人生步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对他而言,即使是远征金国,也依旧没有脱离蒙古草原的范畴。而花剌子模却绝对是一个未知的领域。基于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本能畏惧感,他的幕僚武将们居然多数都提出了采取慎重态度的建议。

对那个国家,请恕臣下无可奉告。耶律楚材的口调一向稳重而简约,我所知的,大汗定然无有不知。一个信奉着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宗教,操着截然不同的语言,富庶而拥有辉煌的文化。至于兵力如何?组织秩序又如何,我根本无从得知。因此,即使准备出兵,也要慎重从事,不可大意。

臣下完全赞同晋卿兄的意见。郭宝玉的话不多,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者勒蔑、博儿术!你们怎么说?

侮辱与背弃蒙古者,必将施予惩罚,但牵涉到对于情况不明的敌人用兵,还需要准备万全。不能随意将蒙古的精华投入深不可测的大海之中。

两老将的进言之中充满了持重之意。

其他人呢?月忽难,还有你们都说说。

众人的回答大同小异,几乎没有谁赞同立刻用兵。成吉思汗从他们的目光之中看到了犹豫与迟疑的光芒。

相对于老臣们的谨慎,年轻将领们则保有更为旺盛的战意。他们之中第一个被征求意见的是大王子术赤。

有何可怕呢?蒙古的苍狼可以飞越高山,踏平峡谷,敲裂硬岩,粉碎坚石。如果出兵,术赤愿意做前锋,为父汗击溃一切敢于为敌者!

成吉思汗凝视着术赤的眼睛,那是一双闪烁着雷火之光的眼睛。那眼神,那身姿,无论怎样都是一只十足的苍狼之姿。这令他欣慰,也有些莫名的恐惧。

人们都说,花剌子模是未知的大海,蒙古人投入其中会如同沙子般被吞没。即使我不怕牺牲你和你的部下,却不能不为全体蒙古人着想。

那又如何呢?蒙古人的命运不是在出生之时就已经注定了吗?父汗征服了哈剌契丹之后虽然不打算再对外用兵,但是我们的祖辈又有哪一个不是在于敌人的斗争中渡过一生的呢?敌人是哺育蒙古成长的乳汁,我们不能没有敌人!没有敌人的苍狼又怎么可以算做狼呢?与羊群又有何区别呢?父汗!您想在自己这一代就变为羊吗?

可是,象楚材那样的智者都提出了警告。

楚材诚然是一位智者!但他是契丹人的智者。他们契丹人当年和我们一样,都是草原上的苍狼,但是失去敌人后就变成了绵羊,最终被敌人完全的吞掉了!难道我们也要成为那样的种族吗?屏弃楚材的言论吧!那样的言论并不适合我们!只有不断树立敌人,我们的苍狼才能永远保持锐利的风格!让无穷的斗志永远贯穿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吧!

了解了。成吉思汗默然注视着儿子,你认为我已经丧失了斗志吗?不,我没有。我会派你做攻打花剌子模的先锋,如果你战死了,我会毫不回顾地踏过你的尸体,继续向前!

先锋是勇士的荣誉,战死是蒙古人的奖赏!多谢父汗!

说完这样的话,术赤便转身离去了。打发走术赤后,成吉思汗原本沉郁的心情终于好转了起来。至少年轻人们没有丧失苍狼之心,那么自己更加不能落后了。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踱到了孛儿帖的帐幕前。守在门前的侍女惊见大汗到来,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她忽然对着帐内高声呼喝着:大汗驾到。

成吉思汗微微一怔,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今天是怎么了?配合着侍女的慌乱脸色,他似乎悟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沉。但是,他没有生气,而是放慢了脚步,给予帐内人更多的时间。此前,对于妻子与人有染的传闻,他并非一无所知。大约是在自己出征金国以后流传起来的传闻说,奸夫是一名被掳的契丹乐师,很英俊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对此,他不打算追究什么。毕竟是自己冷淡了孛儿帖,她即使做出了什么,也不应得到怪罪。既然自己不能给对方快乐,那么也就没有资格去阻止对方自行寻求。

估算着那位美男子应该已经脱离后,成吉思汗才走进帐幕,迎接他的孛儿帖居然毫无一丝畏惧之色。

将我当作傻瓜了吗?成吉思汗这样想着,心中升起一丝怒意。但是,当他看到那双水蓝色眼睛的时候,却又缓缓得将怒火平复了下来。长他一岁的孛儿帖提前几年就跨入了老境,衰落几乎是在自己出征金国的几年内突然降临到她的身上。雪白的头发完全是母亲临终前那几年的翻版,所不同者是身体,母亲至死都保持着婀娜的体态,而孛儿帖则完全膨胀了起来,肥胖的程度使得自己几乎完全不认识她了。

自从伐金归来后,孛儿帖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哑巴,成吉思汗不提出询问,她就从不开口。久而久之,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但是,面临着有生以来最为艰巨的远征,成吉思汗不得不说话了。

我要再次出兵了,还是会带走你的儿子。

要打仗了吗?想出征就出征吧,不必在意我,你又不是第一次远离我了,这已经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啦。如果不想作战,那么就休息。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在无所顾忌的自行其是吗?

孛儿帖的沉静比谴责更加容易刺痛人心。

但这次不同,也许会死很多人,也许术赤再也回不来了,包括我也可能会死在异乡。

大汗啊,你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呢?孛儿帖露出难得的笑容,也就是在这瞬间,当年那妩媚少女的丰姿再度回到了她的脸上。

做为你的老妻的我,除了服从还能怎样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明白了。

成吉思汗知道她不快乐,但却无计可施。这是一个奇怪的轮回,自己的地位蒸蒸日上,自己的权力无远弗界,却不能给予身边的人更多的快乐。不止孛儿帖,即使是忽阑也日趋闷闷不乐。那种不满如同北方飞来的如席雪片般无休无止地落下,最终积淀为一层难以化解的坚冰。

大汗还不满足吗?蒙古的姑娘、汉人的姑娘、女真契丹的姑娘围绕着你,这还不够吗?现在又要将花剌子模的姑娘用大象驮到自己的帐幕之中吗?

抚着已经超过十岁的儿子木秃坚的头顶,忽阑用半是抱怨,半是揶揄的口吻说道。

今日之忽阑,任何赞美之词都无法形容她的美丽。而在这美丽之外,还有着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可是,她的眼角眉梢分明隐藏着幽怨的余韵。每当提及成吉思汗的那愈发壮大的后妃队伍,忽阑的口调就会充满的讽刺的意味,但是,这却不能减损她一丝一毫的风度威仪。看来她对于成吉思汗的爱情还是坚信不移的。因此,在俏皮话过后,她还是提出了非常积极的建议。

进攻吧!没有犹豫的必要!花剌子模是一个强国,打败它会为大汗带来更多的荣誉与战利品,如果它只是一个贫弱的小国,反而没有任何价值了。大汗一生都在进攻,这一次也不必改变。蒙古人需要战争的烈火,你自己也需要,我将陪同你一起投入激烈的战斗之中,在兵燹的旷野之中与你并肩而立。战斗的呐喊,箭簇的呼啸,刀剑的碰撞,战马的嘶鸣,这一切才是属于我们的最真实的生活!

这是你想要的吗?你确信吗?

望着目光狂烈的忽阑,成吉思汗喃喃问道。忽阑的话语已经点燃了他心中战斗的**。

是的!忽阑的口调异常坚定,这华丽的帐幕,璀璨的珠宝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在我看来,它们只是华丽的幻影而已,一旦我离开,它们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虚空之中。回去看看你自己的帐幕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谢谢你!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转身欲行,却又被忽阑叫住了。

大汗!我从没要求过什么,更没抱怨过什么,当我与你共同置身于花剌子模的战火之中时,我是快乐的!我将无怨无悔,无欲无求。唯一的希望只是到时候能够请大汗仔细聆听我的言词。仅仅一次,我就彻底满足了。

你想说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万能的长生天在对我发出连续不断地召唤。那个声音在我心底发出强烈的共鸣,时刻提醒着我要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宿命任务。

在做出这番表白的时候,忽阑的神情变得异常庄重,脸上笼罩着不可逼视的神奇光晕。成吉思汗再度炫惑了。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告别忽阑后,成吉思汗却没有任何回驾宫帐的意思。他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也遂--来自塔塔儿族的贤淑女性。

新提升为怯薛歹百人队长的阿巴该一步不落地跟从于大汗的身后,困惑地看着他在各个帐幕之间穿行。但困惑归于困惑,阿巴该相信大汗的每一步行动之中都有着常人难测的深谋远虑。可以说,他对大汗的情感是一种近乎对神的宠拜。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大汗将他提升到这样一个荣誉与权力并存的高位之上,即使只是让他做一名小小的兵卒,他的宠拜之情也不会减弱并分。

阿巴该目送着大汗走入也遂妃子的帐幕后,他便如一只忠于职守的蒙古犬般警惕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一但发现异动便会毫不犹豫的以生命去捍卫自己内心中最伟大的人物。至于帐幕之中的对话,他是半个字也不敢偷听的。

也遂时年也将近四十岁了,比之当年初入后宫时显得成熟了许多。虽然没有忽阑的光彩夺目,却有其独具一格的清淡风致。如同一朵草原上默默绽放的野花般,不饰雕琢,摇曳生姿。

"呀!大汗来啦。"

她的口调之中既无孛儿贴的不满,也无忽阑的调侃,有的只是妻子对丈夫的脉脉温情,殷殷期盼。这反而令成吉思汗有些惭愧起来。屈指算来,自己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进入她的帐幕了。

"在她的心中,真的没嫉妒这种情感吗?"成吉思汗暗想,"如果说这可以证明她并不爱自己,却也未必。她对自己这种以自内心的欢迎是可以确信的,她的节操也是无可指责的。甚至可说超过了忽阑。因为有着自己的宠爱,忽阑是不会过于寂寞的,也就不存在另寻新欢的可能。只是,一旦自己如对待孛儿帖那样去对待忽阑,她又将怎样呢?会不会如也遂般保持着无可指责的贞洁呢?"

"我又要出征了。"

成吉思汗在默默地接受了也遂的款待后,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是花剌子模吧?"

也遂的语调之中也没有丝毫意外。成吉思汗点了点头,知道她还有下文要讲出来,便静静地倾听。

"花剌子模是大国,这一仗打下来,恐怕又要许多年了。"

"是啊!不只是时间,就连胜负也未可逆料呢。"

也遂微微颔首,凝思片刻,缓缓说道:

"我汗要将翻越那巍峨险峻的山岭,渡过宽阔汹涌的江河,出征远行,平定诸国。然则,这世间一切有生之物,无论如何都难以长生不灭。在万能的天神眼中,人的一生犹如小虫,与永恒的天地相比只不过是匆匆一过客而已。倘若我汗似大树般伟岸的身躯骤然倾倒于地,届时,大汗你将自己多如绩麻般的百姓,交付与何人?而那些似飞鸟般聚来你麾下的臣民,又将由谁带领呢?在你亲生的四位英雄王子中,要将命谁来继承你的事业?"(1)

"这些问题,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有什么人托你来询问的?"

成吉思汗乍听之下,心中惕然而惊。虽然也遂一向以贤惠聪颖而著称,但是提及如此重要的问题,甚至是自己都未曾仔细考虑过的问题,还是不免令他心中疑云顿起。他不认为对方拥有如此深谋远虑的目光。

"大汗是在怀疑我吗?如果是这样,请将我处死吧。"

觉察到这一切的也遂,面对成吉思汗那锐利目光的逼视,一步不退。

"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吧。"见到对方如此庄重肃穆的表情,成吉思汗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也遂的美德是有目共睹的,从来没有任何谎言从她的口中流出过。何况,一个说谎的人是不会保有如此坦然的眸子与郑重的神色。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只是如此大事突然被你提出,确实令我有些震惊了。"

"大汗,实不相瞒。我只是说出了你的众位王子、兄弟以及大臣们的心里话而已。"

成吉思汗终于完全释然了。

"谢谢你,也遂。你有着惊人的智慧与勇气,你为我解开了众人对出兵采取迟疑态度的谜底。你在我疏忽的时候提醒了我,使我心情安泰。"

"为大汗解忧是我的职责,更是荣幸。"

也遂深深下拜。

翌日,成吉思汗就下令将全国所有千户那颜以上者召至不儿罕山大营,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在他想来,这也许是一场诀别之宴了,因此就连主持对金作战的木华黎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与会,自然郭进和他手下的千户也来了。

时当纪元1219年的春天,草原周而复始的万物复苏季节,金顶宫帐之中也同样热闹非凡,欢乐的气氛与往昔的大宴全无二致。直到成吉思汗提出确立继承人的问题时,沉默的气氛才骤然升起。对于这个盘旋于众人心中,却始终无人敢于触及的敏感话题,即使是王亲贵戚还是资深老臣,都不免有啉若寒蝉之感。

大家都清楚,大汗最为疼爱者莫过于幼子拖雷,每次出兵做战都会将他带在身旁,得到大汗言传身教的他已经成长为一位英武不凡的青年上将。大汗对他的用兵天才与果敢精神有着上佳的评价,甚至于将观看拖雷用兵当做一种乐趣。每当拖雷临阵,成吉思汗都会亲自在后观战,完全是一只保护雏飞小鹰的老鹰的滑翔姿态。何况,基于蒙古传统之中有幼子守家业之俗,拖雷是大汗所有私业的合法继承人。

储位之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