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办公大楼灯火通明,几乎每间办公室里都飘出来灯光。刚结束了第一天的会议,没有一个干部回家,这让我感觉与当年关培山主政时期大不一样。

干部们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揣摩领导的心思。不会揣摩领导心思的干部,不是一个合格的干部!这已经成为了官场的金科玉律。善于揣摩领导心思的干部,都有一个重要的秉性,就是能够察言观色和紧跟步伐。

比如一个领导,喜欢穿西服,下面的干部绝对都会跟着穿西服。领导喜欢喝酒,那么不会喝酒的会逼着自己学喝酒。领导喜欢唱歌,干部们绝对会在任何场合都要高歌一曲。

刘启蒙书记喜欢晚下班,春山县在他主政后,下班后就会很少有人按时回家。尽管大部分人在办公室无所事事,他们也会聚在一起,喝着茶,聊着天,等到刘启蒙书记办公室的灯光熄灭了,才会三三两两回家。

如此以来,春山县很多人在路过县委大楼的时候,对整座大楼的灯火都会由衷的赞叹。这么好的干部,何愁社会不发展啊!

刘书记还是在自己原来做县长的办公室里办公,关培山空出来的办公室,现在成了县长的办公室。这样一来,整个大楼机关的格局作了新的调整。县委变成了政府,政府楼层变成了县委机关。即便是人大与政协,也作了小小的调整,把原来每家一个的文印室,合并成了一个。

朱花语就是文印室合并后唯一的临时工。

朱花语的工作,是原人大文印室的一个老大姐,提前办了内退手续,空出来的一个位置。

至于刘书记不换办公室,县委还流传着一种说法。

大家都对关书记的办公室抱着不吉利的想法,说他这么一个领导,突然就被组织调查,绝对是风水不好。因此县长要调办公室的时候,眼巴巴等着刘书记把办公室腾出来。谁知道刘书记坚决不肯搬,说自己在现在的办公室习惯了,不想再动。

刘书记不肯搬,县长又不想去,当时的县委县政府,来人办个事,要找半天的门。

我到刘书记办公室的时候,他正泡好了一壶茶。看到我进来,招着手喊我:“陈风,过来坐,品品我这茶,如何?”

我很客气地谦让了一下,端起茶杯还没喝,鼻子里就闻到一丝丝一缕缕淡淡的茶香。这种香味区别于其他茶的清香,而是有一种能入骨髓的沁香,仿佛有一只小手,葱白的手指,如纤仟的玉一样,勾着人繁芜的心,让他安静。

“好茶!”我赞叹道,眼睛看茶杯里,但见翠绿的茶叶,片片如倒立的薄刀。

“当然!”刘书记自豪地说:“毛尖茶,特级毛尖。我这里也就不过一两。珍贵着呢。”

“难怪!”我十分羡慕道:“这么好的东西,一生中难品到啊。”

“其实要喝也不难。我有个同学,现在是这个产茶地的一个官员,每年都给我来一点。这茶啊,特级的少,一般的品种还是不难的啊。”刘书记眯着眼,细细地品咂。

实话说,我对茶叶的研究不多。在苏西乡的时候,我们都喝着三块钱一大包的粗茶。即便如此,还不是每个办公室都能供应。

“请你来,是有一些问题找你了解。”刘书记话题突然转到正事上来,开门见山毫不掩饰。

“书记你想了解什么?”我问,心里揣然。

“市里的三级干部大会开完了,现在我们开县乡村三级干部大会。开来开去,都是一个主题,就是如何发展经济,如何改革开放。小陈啊,你是市里下来的干部,又是个大学生,还有个更重要的东西,你刚来苏西的时候,还是做过几件事的。因此,请你来,就是想请你谈谈自己的看法。”

刘书记盯着我看,让我没半点做小动作的机会。

我迟疑了一下说:“刘书记,经济工作,您是专家。我就一个毛头小伙子,哪里懂这些?但我知道有一条,紧跟着你走,没错!”

刘书记面露愠色,不悦道:“叫你来,不是要你吹喇叭抬轿子,是要你说实话。”

我脸上一热,赶紧拿起水壶给他添水,想要掩饰自己。

“说说吧。”他沉缓地说,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可回避的威严。

我只好调整一下思绪,清了清嗓子说:“书记,不是我不想说,我是怕自己说不好。”

刘书记手一挥道:“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一条你要记得,不可藏着掖着,我能看得出来啊。”

我说:“我们春山县的经济,我觉得还是要从‘农’字上做文章。春山县是传统的农业县,工业基础薄弱,如果走工业强县的道路,与其他工业基础好的县,没有太多的竞争优势。商业也不很适合,春山县是个边缘县,交通不便利,物流做不好,直接影响到商业的发展,更重要的是,商业需要购买力,现在的春山,缺少的恰恰就是购买力。”

刘书记赞许地点点头,看我停住不说了,抬头看我一眼说:“继续说,看看我们要朝那个方向走。”

刘书记的赞许让我的胆子肥了许多,这个不苟言笑的老头,一辈子最恨花言巧语。关于他在春山县的故事,随便拉一个人,可以说上一整天。

“春山县的农业基础其实也不好!”我说,偷眼看刘书记,果然发现他怔了一下,还没等他开口,我继续说:“春山县整体情况是六山三水一分田,优质耕地少,大多是高地,一遇到天旱,就只能等死。如果遇到洪涝灾害,还是个死。整个春山县,只要连续不停下三天雨,必定就有山洪暴发。俗话说:火烧*,水过有捞。可是我们春山县,却打破了这个规矩,只要发山洪,别说捞,看都看不到。山洪一来,寸草不生。”

“有道理,分析得不错!”刘书记不动声色继续赞许我。

“但是,我们春山县有着别人想不到的资源。这也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资源。”我说,再喝一口茶,心里冒出来一个想法,反正是你刘书记找我来说,说好说坏,不能跟我生气。

刘书记一顿,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问:“什么资源?”

“风景、民风、民俗。”我吐出一口气,想要重点介绍。

没想到刘书记却摆摆手说:“嗯,我有个想法,你说的这些,想没想过如何去做?”

我点点头,十分认真地说:“我是想过的,不过是空想。”

刘书记奇怪地问:“怎么会是空想呢?”

我苦笑道:“我就一个镇长,本事再大,还能大过天去?何况,这些都需要钱。”

刘书记哈哈大笑道:“跟我伸手要官了?”

我脸色一红,赶紧摇手说:“书记您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思想。”

刘书记大度地微笑道:“小陈啊,你这个人,胆子不够大嘛,说得头头是道,真要做起来,还是没胆子去做嘛。看来你也只会纸上谈兵哦。”

我被他一急,脱口而出道:“书记,我不是纸上谈兵的人,只要您给我一个舞台,我就能演一场您需要的戏。”

“是吗?没吹牛?”刘书记像看着黑猩猩一样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不自在起来。刚才的话说得太满了,话一出口,我开始后悔。

我迟疑着不敢回答他。

“我就说嘛,吹牛的话,谁不会吹啊。”刘书记慢条斯理的继续着自己的激将法。

我不是好勇斗狠的人,激将法对我来说,效果不是很大。

但现在面对的是春山县的最高行政领导,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我的未来。

“刘书记,您别激我!”我嗫嚅着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我就激激你,看你是一块好铁,还是一根朽木。”刘书记的口气严厉起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不敢回话,低着头等待他发落。

刘书记叹口气站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拿起一封信扔到我面前,说:“你自己看看吧。”

信是打印的内容,但信封上的手写字,我一眼就看出来出自小姨的手笔。

我心里暗自一惊,小姨在玩什么花样?

当着刘书记的面,我小心翼翼拆开信封,扑面而来就是一串名单,吓了我一跳。

这是春山县各乡镇干部的名单,密密麻麻的有两张纸之多。

信的内容是举报邓涵宇和郭伟送钱的事,详细地列明了送钱的数字。我特地注意了一下,名单里没有刘书记的名字,也没有我的名字。

“知道这回事吗?”刘书记问我,似乎心不在焉。但我能听出他心里窝着一股火,一股足以烧灭一切的火。

“知道一点点。”我说,态度很恳切。

“你怎么没送?是没钱,还是有其他想法?”刘书记单刀直入逼问我道。

“我有钱,但我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我说,毫不避让他的目光,迎着他的眼光直视着他。

“说出理由来。”刘书记淡淡地说,仿佛对我的说辞,抱着玩笑的态度。

“没有理由!”我硬邦邦地回答他。

刘书记看我像一头倔驴一样梗着脖子,他先笑了,说:“说不出理由,心里有鬼吧?”

“没有!”我还是硬邦邦地回答。

“这是什么事?简直乱弹琴!”刘书记啪的一掌打在玻璃茶几上,惊得杯子跳了起来。

我低着头,看着杯子里如薄刀一样的茶叶,默不作声。

“如果让这些人上来了,就是我刘启蒙不负责!”他再次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转着圈子。

“就是拼着这顶乌纱帽落地,我也要抗一回。”他停住脚,背对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刘书记的这个态度,让我心里一阵感动。当官能当到视乌纱帽为无物的人,放眼天下,能有几人?

“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会。”他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

我赶紧起身,逃也似的从他办公室跑出来。伴君如伴虎,虽然刘书记不是皇上,但在春山县,也算一方诸侯了。他想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路过县团委,看到里面还亮着灯,我没敲门就直接进去,一脚踏进去,眼前发生的情景,想要让我退出来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