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还是等到表舅何书记回家。

从他进家门开始,我就感觉何书记与过去判如两人,虽然过去他也不苟言笑,但在他严肃的外表下,隐隐透露一股掩藏不住的慈祥。而现在,他的神色里,似乎看不到过去熟悉的慈祥了。

谁也不知道,在过去的几天里,他的内心经历了一辈子未尝有过的痛苦与无奈。

行伍出身的表舅,大半辈子在沙尘蔽日的地方奋斗,江南的丝竹只在他梦中反复出现。自从父亲去世后,留在世上的牵挂就只有老婆与儿子。何书记尽管长得北方,却始终不肯叫爱人为媳妇,他从娶进我宛如舅妈那天起,洞房花烛夜,他就直呼“老婆”。

这在我知书识礼的舅妈看来,我的表舅显得无比的粗俗与无礼。在她接受的教育里,老婆是下等人的称呼,男人把老婆叫媳妇,是北方人的叫法,叫太太,是上等人的叫法。舅妈不知道,在我们南方,老婆就是最亲密的称谓,是一辈子的承诺。

表舅爱妻爱子,这在张家湾市就已经出名。一辈子刚正不阿的表舅,承袭了部队留下来的传统——嫉恶如仇。他的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他会在大会上指名道姓骂那些鱼肉百姓的官员,也敢于直言顶撞上司。他看到蹲在寒风中嚼着馍馍的人会流泪,看到灯红酒绿的欢场他会掀翻桌子。

因此,他信任的人很少,信任他的人也很少。他孤独、徘徊,他紧张、无助。他就像一棵孤独的小草,在茫茫戈壁上顽强地生长着生命。

直到一夜他从梦中醒来,他的耳朵里仿佛响着江南的丝竹,他决定落叶归根。

我的舅妈很不理解我的表舅,她在江南的烟雨里感到自己发霉生锈,过惯了大漠风沙生活的舅妈执意要回北方去。我的表舅沉默着,沉默得像一座就要爆发的火山。但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在他柔软的内心深处,他不能看着儿子孤独的像一匹北方的狼。

舅妈的回归让他喜出望外,他突然感觉生命的光芒如此的辉煌。他甚至为老婆和孩子画下了一幅美好的图画,他希望在他退下来之后,过一种他老父亲没有享受过的儿孙绕膝的生活。

但这一切都在一个陌生的女孩来访中破碎了。表舅甚至没有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办公室,他沉静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听同样来自北方的女孩——雪莱,倾诉她的要求。

在他听到儿子在来衡岳市的当晚,就与眼前的这个女孩发生了风花雪月的故事,他没有欣喜,他只有愤怒!他差点就要捏碎手里握着的铅笔。尽管眼前的女孩说得十分的隐晦,他还是从她痛苦的面容里看出了女孩的心酸。

他亲自送走了女孩,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深深地自责。

他感到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也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他感觉自己一生是无比的失败,从北方到南方,他始终没有逃脱失败的命运。那一时刻,他突然心灰意冷起来。

组织部黄部长意味深长的一番话让他心里泛起波澜。刚走的女孩与儿子有过一夜之欢,而儿子却又在与陈书记的女儿纠缠不休。

叫雪莱的女孩可惜身在欢场,要不是她的背景不清不楚,他甚至萌生了有这样一个儿媳妇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的想法。

他非常清楚老婆宛如的固执,既不会让雪莱进门,更不会让比儿子大几岁的陈书记的女儿进门。

他萎顿在椅子里,直到秘书过来打开办公室的灯,他才知道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黑着脸甚至有些萎靡的表舅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进了家门,看到我,脸上露出半丝笑容,转瞬间消失殆尽。

我是心怀两个鬼胎的人,表舅的笑容消失后,我只能老实地帮着小梅姐端菜送汤。

宛如舅妈精神矍铄下了搂,她的气色很好,简直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这样的表情,说明舅妈的心情很好。与表舅相比,简直就是鲜明的对比。

“食不言”是我们家传统的规矩,在饭桌上,我低着头,快速扒着饭,不敢看沉思的表舅和笑颜如花的舅妈。

“小风,你单位不忙?”表舅先开口,引领着我说话。

我咽下最后一口饭,轻轻把碗筷从面前推开,满脸微笑说:“舅,不算很忙。”

表舅哦了一声,又低头吃饭,吃了一口问我:“你跟老黄家的姑娘,在谈恋爱?”

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也是组织对自己的调查,我诚诚恳恳地回答说:“是的。”

表舅的脸上绽开一丝笑容,转脸对宛如舅妈说:“小风跟老黄家姑娘在一起,也算是门当户对嘛。”

宛如舅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转头叫站在厨房边的小梅姐端来一碗参汤。

表舅看到面前的参汤皱了一下眉头,他叫小梅姐另外拿一个碗来,他要匀出半碗给我。

我哪里敢喝啊!这是宛如舅妈精心熬制出来的汤,里面融汇了他们夫妻间浓浓的爱。

我推辞着,局促地笑。

“叫你喝就喝。”表舅下了命令,自己端起碗,一口气喝光,夸张地抹了一把下巴,起身带我去他的书房。

“小风,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春山县选拔副县长的事?”表舅单刀直入,让我一时没了话说。

“表舅,我……。”我迟疑着,不敢表白。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表舅显然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他从柜子里掏出一条烟来,朝我扬扬说:“说实话,奖励你一条烟。”

我就笑了,表舅的这些动作显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之间有着别人难以企望的关系。

“有一点点。”我说,又赶紧解释道:“我不是来要官,更不是来跑官。因为我知道,我的资历还不够。”

“跑官”这个词,在表舅的字典里,就是邪恶的代表。

表舅笑了,慈祥又从他的脸上隐隐显露出来。

“孺子可教!”他说,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他和家潇的合影问我:“知道家潇的事吧?”

我点头承认。

“如果是你,你准备怎么办?”他直言不讳地问我。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想把这些事都交给你去办,能办好吗?”表舅看着我,淡淡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显出他的苍老和憔悴来。

我使劲地点头,我不想让眼前的这位老人心力交瘁。

他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存折递给我:“小风,这是舅多年来的一点积蓄,你拿去处理好这些事。记住,一切都要消灭在无形中。你弟还小,禁不起折腾。”

我没想到表舅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处理,一个市委副书记,处理这样的小事简直不值得一提,随便示意一个下属,就能处理得无声无息。但他没有这样做,这里面,一定还有许多他不便言说的东西。

我顿时感觉到肩上压着千斤重担,压得我踹不过气来。

我局促着不敢去接,额头开始冒汗。

“这也是你舅妈的意思。”表舅淡淡地说,把存折塞进我手里。

“我……我……。”我迟疑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小风,难为你了。你也知道,舅舅在衡岳市,除了能相信你,我还能相信谁?不管怎么样,我们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

我一下子无比的激动,差点要哭出来。

“遇到事,要沉稳。”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走到木制椅子边坐下。

“舅,”我哽咽着,满脸通红:“我怕把事搞砸。”

“大胆去做。我和你舅妈相信你。”表舅盯着我的眼,传递给我信心和勇气。

我嗯了一声,将存折塞进裤口袋。突然一股豪情从心底冒上来,心里想,即便老子粉身碎骨,也要把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

“家潇给你留了封信,你拿回去看吧。”表舅无力地挥着手:“春山县这次副县长的选拔,市里会有意见。你要记住,荣辱不惊这四个字。”

从他书房出来,我觉得脚底下挂着一个千斤坠,几乎迈不开步,好不容易挨到楼梯口,一抬腿,不留神一脚踩空,我像一个陀螺一样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