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的行政县,最大的官是书记,书记的行政级别是正处级。

在县里,头上挂着局长主任头衔的,也就是个科级干部。比如县公安局长,就是个科级干部,换言之,像郝强这样的派出所长,充其量就是个股长。

我是镇长,镇长是副科级,但邓涵宇不一样,他是正科级,城关镇是大镇,行政级别比普通乡镇高半级,因此,邓涵宇与郭伟的行政级别一致,都是属于与县局委办一把手一样的级别。

衡岳市的调令不是组织部下达,是市人事局发的文件。组织部负责干部考核、升迁,人事局才负责干部调配。

因此,我想这份调令不会是黄山部长的安排。黄部长掌管着衡岳市组织部,但并不能随意指挥人事局。严格说,组织部是党委的机构,而人事局,是政府的机关。

既然不是黄山部长的安排,我就觉得理直气壮!至于是不是黄部长的授意,哪已经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了。

我再去找刘启蒙县长,刘县长一改昨日的横眉怒对,换作了一副菩萨笑脸,亲自安排张秘书给我泡茶,嘱咐一定要泡武夷山的大红袍,说此茶能消除我的戾气,驱散我的愁云,舒展我的心胸。

我心情很不爽,工作调动的事被他搁浅,想办手续找不到门,去县人事局调档案,人家要刘县长的亲笔签字,去组织部述职,人家说不到述职时候,真的是走投无路。

刘县长吩咐泡茶后,自己坐在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认认真真地批改文件,偶尔叫张秘书进来,吩咐安排去厂矿企业调研的事,再也不跟我讲话。

我像是被晾在一边的螃蟹,张牙舞爪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主人不理你,再坐下去,也是自讨没趣,我起身准备告辞要走。

还没等我开口,刘县长倒先说了话:“陈镇长,你跟姓钱的谈好了?”他故意咬紧“镇长”二字。

我摇摇头苦笑,迟疑半响说:“县长,我们干部调动,还要受到一个私人老板的制约吗?”

刘县长的眼光从眼镜上方射出来,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似乎当场要把我劈成了两半。

“这不是一个干部说的话啊!牢骚可以发,但要有度,过了就是立场问题了。”刘县长警告着我,语音不高,却字字直插我心尖,刺得我鲜血直流。

我捏着调令,可怜兮兮地说:“县长,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我调动工作,管钱有余什么事?为什么他不肯,我就调不走?”

“你这是在质问我?”刘县长放下手里的笔,手指轻敲着桌子,面露不悦。

我一看他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心里想,千年等一回的机会,如果丧失了,再想调回市里,就比登天还难。任何事情,总要去争取一把,除非撞了南墙,否则会后悔一辈子。

“县长,您想骂就骂!”我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态,刘县长这人,涵养非同一般,刚才可能是我的话触到了他的底线,他才会不悦起来。

“我骂你做什么?你是一个干部,明白组织原则。同时作为一个干部,要懂得政治立场。现在是什么时代?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主的时代,所有工作都要为经济建设让路和服务。我只是提醒你,一切荣辱得失,都是主观思想的原因。”

“我来春山县六年了,我爹去年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一个老娘,我作为儿子,想尽孝而已。”我试图以悲情来打动他。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虽然我们不提倡封建思想,不过,你是个读书人,知道这个道理,从有了社会以来,作为社会的管理者,又有多少人学会了‘舍得’二字?”

我还想继续说,刘县长却又抓起了笔,低着头批阅文件去了。

我讪讪地走了两步,回过头说:“刘县长,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他抬起头,奇怪地看着我说:“我没事啊,不是你来找我吗?你有什么事?”

我叹口气摇头说:“没事了。”

“想通了?”

“不通也得通啊。”我轻轻叹口气。

他脸上浮上来一丝微笑,点点头说:“想通了就好!不过,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这次调动的事我已经给何书记汇报过了,何书记支持我的意见。你的副处级不变,现在你是春山县唯一的副处级镇长,去自豪吧。”

他挥挥手让我出门,张秘书听到门响,从他的屋里走出来,轻声问:“解决好了?”

我虚伪地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我这样的人,胳膊能扭过大腿么?”

说完不愿意再去看他惊愕的表情,沿着楼梯踢踢踏踏往下走。

下了一层楼,看到有个女孩子急匆匆朝上跑,居然是朱花语,怀里抱着一叠文件,鼻子尖上沁出来几滴细汗,见到我,赶紧停住脚步,面露惊喜地叫:“是你呀。”

我笑,上下打量一眼她,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个主意,问道:“花语,还好吧?”

朱花语羞涩地笑,把怀里的文件挪了一下,以便有个舒适的姿势。

“还在县委办上班?”我问,从她手里接过文件,掂了掂,感觉不轻。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想把文件接过去。

我阻止她的动作说:“不请我去你办公室坐坐?”

她张着红扑扑的脸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办公室,我就是个打杂的,哪里能配办公室呢。”

“奇善呢?还在睡觉?”我突然冒出这句话,就是想出其不意看她的反应。

果然,朱花语一脸的疑惑,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嗔怪着瘪着嘴说道:“我怎么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上次奇善说要给你一个农转非的指标,也不知道他办得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朱花语看我把话都往黄奇善身上引,有些不高兴起来,低着头说:“要是没其他的事,我先走了。领导还在等着要文件呢。”

我把文件还给她,又问了一句:“你爸的情况怎么样?”

这句话显然触到了她的痛处,她的双眼立马蒙上来一层轻雾,咬了咬嘴唇说:“还好。现在在老家去了,人是站不起来了,处理结果也出来了。”

“什么结果?”

“你不知道?”她惊疑地看着我:“我爸被双开了呀。”

终于一滴泪从她的眼里滚落下来,摔在怀里的文件上,溅开成一朵水晶花。

“干了一辈子革命,最后还是被革了命。”朱花语迟疑不解地问:“我爸当了一辈子干部,他做没做坏事,我们做子女的,比谁都清楚。但有什么办法呢?官字两张口,说谁好,说谁坏,就是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她叹口气,用衣袖擦拭着文件上的泪痕,不好意思地莞尔一笑:“我真要走了。要不等下主任会骂我。”

“花语,”我诚恳地说:“你想不想到苏西镇做个团委书记?”

“我能吗?”她不相信地看着我,脸上又惊又喜。

“怎么不能?干部都是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做好。”我安慰着她说:“苏西镇现在真缺少一位像你这样出身苏西的年轻人来做这个书记。”

“我还是个农民哩。”朱花语犹疑不决,似乎不敢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这些都不是问题。”我说,看着她被惊喜绯红的脸,像一朵娇艳的桃花一样绽开在我眼前。

“我们的团委书记不是柳书记么?”她疑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