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厉兵秣马 第147集 为了像人一样活着

朱佑榕首先下车了,接着所有内阁大臣和军队将领也下车了。向小强下了车,二话不说,马上把江心洲要塞司令拉到一边,命令他严守秘密,不得把陛下和全体大臣都在江心洲的消息泄露出去。即使在江心洲上,这个消息也要尽量少让人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江心洲距离江对岸的清军火炮阵地,比紫禁城整整近了11公里,清军完全可以实现“精确打击”。万一被哪个北清间谍探听到,再发电告诉北边,那么北边集中一顿重炮砸过来,那很可能就把整个大明高层报销了。

江心洲要塞司令原本也不归向小强管,但向小强这么声色俱厉地一番警诫,再加上他也明白其中的厉害,马上就吩咐下去了。然后向小强也顾不得去问朱佑榕,立刻让要塞的军官带他往最近的电话跑去。向小强在一间值班室里抓起电话,接通了人民卫队司令部,让李长贵立刻派一个营的禁卫军,用最快速度赶赴江心洲要塞,为陛下和全体大臣提供保护,并且在回去的时候全程护驾。

向小强年轻人跑得快,他刚打完电话,几位司令大人也都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张照先气还没喘匀,披头先问向小强,打的什么电话。得到回答后,张老爷子显得很满意,然后也抓起电话,接通长江防线东段司令曹明钦。在电话里,张照先命令整个南京段防线进入作战准备,尤其是各火炮单位,随时准备向对岸炮击。

紧接着打电话的是海军总参谋长和海航司令。他们接通了海军总参谋部,让海总参往辽东外海长山列岛的东江舰队发密电,命令他们立刻让所有轰炸机和战斗机进入作战准备,开始地勤检查,加满油料,并给轰炸机装上炸弹。一旦接到南京江心洲被炮击的消息,立刻倾巢起飞,轰炸北京。

……

把整个帝国高层弄得紧张兮兮的主角——朱佑榕,这时候却像没事人一样,也不作任何解释,首先踏上了夹江汽渡轮。那么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只得也跟着踏上渡轮,驶过两三百米宽的夹江,正式踏上江心洲。

大臣和将领们都以为朱佑榕是带大家来江心洲要塞看望将士、激励士气的,因此很是担心,这样毫无准备的深入军营,连基本的安保工作也没做,这太危险了。而长江防线属于北清间谍的重点渗透目标,有间谍那是肯定的。在陛下深入官兵中的时候,至少得把下面的枪支都集中起来的。就算不收枪支,至少也得把子弹都收起来。

但是朱佑榕又出乎大家的预料,也没有提出要看望将士,而是径直地带着群臣进入了筑垒工事。这样一来,所有人的心都放下一大半了。进入了工事,即使是北边炮轰,那也安全得多了。和南京保卫战时候一度陷落的子母洲相比,江心洲要大得多,所以上面的要塞工事体系也坚固、完善的多。最薄的地方,钢筋水泥也有一米多厚。

朱佑榕悄声吩咐了要塞司令一句,要塞司令欠身遵旨了,在前面引路,朱佑榕便跟跟在后面。众人也都跟着朱佑榕,在厚厚的钢筋水泥通道内穿行,下了几道台阶,穿过几间地下的弹药室、燃料室、机电室、救护室、人员休息室等等,又沿着一道阶梯往上走。最后豁然开朗,进入一间宽大的房间。

这是一间临江观测堡,三四米宽,十几米长。一条不间断的观测窗也延伸十几米,外面就是一千多米宽的长江。七月份正是长江汛期、水量最大的时候。江面可谓是波涛滚滚,灰黄的漩涡一个接一个。

江的那一边,就是北清了。

朱佑榕和大臣将领们全部进来之后,要塞司令像朱佑榕鞠了一躬,然后把观测堡内的士兵叫出去了,自己也关门出去了。宽敞的观测堡里就剩下帝国最高军政会议的参加人员。

现在刚刚晚上七点,外面还没全黑,还能看见不少江景。但是观测堡内却已经开启红光照明了。这种观测堡虽然有十几米长的观测窗,但是观测窗的高度却很窄,只有30公分高,所以采光很差,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得依赖灯光照明。和潜艇里一样,观测堡里也有昼夜不同的两套照明系统。白天用普通白炽灯泡,晚上就用红灯泡。因为在晚上,红光不会影响人往外看的视力。

十几米的观测窗前,每隔几米就放了一架炮镜。朱佑榕径直走到观测窗前,先弯下腰来,用炮镜往对岸看了一阵,然后又直腰,用肉眼往外看着。

向小强和沈荣轩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必须“逼着”陛下给大家一个交代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朝朱佑榕走过去,两边的群臣和将领都自动地给他们闪开道路。

朱佑榕背靠着大家,站在观测窗前,眺望暮色中的长江,仿佛已经知道他们过来了一样,开口说道:

“沈阁老,挺之,还有诸位,朕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说着,她转过身来,面向大家,呵呵笑道:

“朕说带大家到一个特殊地方把会开完。这个特殊地方,就是这里。大家开了三天的会,朕也听了三天。大家有的主张北伐,有的反对北伐。朕也一直没有表态。朕知道,不管你们赞成还是反对北伐,都是在尽你们认为自己应尽的责任。尽管你们意见向左,但你们都是为国为民,都是为大明好的。

“其实,朕也是北伐派。这一点可能大家也早都知道。包括诸位反对北伐的大臣,在开会前大概也都知道。但是会上你们仍然大声说出不可北伐,没有违心的迎合朕。……为此,朕要感谢你们。大明帝国能有你们,真的很幸运。”

她这么一说,大臣们,尤其是那些反北伐派,反倒都有些讪讪的了。

朱佑榕笑了一下,又说道:

“朕支持北伐的原因,这三天来北伐派也都说了很多,引数据摆事实,涉及到政治、军事、经济、地缘战略……但是反对北伐派呢,也不甘示弱,也是引数据摆事实,也从政治、军事、经济、地缘战略等等逐条批驳。其实,双方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仅仅是政治、军事、经济、地缘战略……这些东西都不足以让朕下定决心北伐。真正促使朕决心北伐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众大臣面面相觑,包括向小强和沈荣轩,这两位和朱佑榕走得最近、最“知圣意”的近臣,也是一头雾水。面对众大臣询问的目光,沈荣轩低调地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向小强看了一圈大臣们,则是干咳了两声,抬头瞟着头顶的水泥板。

朱佑榕也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带着凄然的笑,淡淡说道:

“既然现在都还不知道,那就用你们的眼睛,看吧。……大家都还没吃饭,我刚才吩咐了要塞司令,很快就送完饭来。……当然,食物不会很精美,就是这儿官兵的寻常伙食。……朕不嫌弃,希望大家也不要嫌弃。”

不得不说,朱佑榕这个关子卖的太有水平了,卖的一帮大臣一点脾气也没有。向小强低下头来,在心里狠骂了一句:

“我就日了。”

……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要塞司令就带着几个高级军官,亲自抬着饭箱进来了。他也知道陛下在这里应该有很机密的事情商谈,所以为了保密,就没有让厨房的炊事兵、勤务兵来送饭。

饭箱掀开盖子和笼布,里面是一只只的军用饭盒。几个军官亲手把它们发到朱佑榕和群臣手上。果然如朱佑榕所说,就是一般的盒饭,都是官兵的普通伙食。

众人都站着饭盒,齐齐的望着朱佑榕,等她先吃第一口。

朱佑榕拿着饭勺,低下头来,舀了半勺米饭,又舀了半勺菜,慢慢送进嘴里。虽然也是有饭有菜、有肉有蛋,但都是大锅菜。和她平时在宫里吃的精美食物相比,可算是粗糙无比了。

朱佑榕嘴里含着饭菜,慢慢咀嚼几下,然后咽了下去。努力的没有显出任何嫌难吃的表情。

好几个大臣都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要塞司令,意思是你怎么心里没有数,陛下跟你说“体验生活”也好,“深入群众”也罢,你怎么还当真了,还真的拿你们的粗糙饭菜给陛下吃!

要塞司令看着众人,目光也很是无辜:陛下来又没提前通知,厨房里只有普通官兵饭菜,另外现做也来不及呀!

但不管怎么说,在朱佑榕的带头下,所有大臣和将领们,这些平时锦衣玉食的帝国精英们,也都站着,端着粗糙的盒饭狼吞虎咽了。向小强也无所谓,反而因此回想起了穿越前的时光。在公司里,老板中午给大家订的那种十元一份的盒饭,通常还不如这个好吃呢。

正在吃着饭,忽然一个军官跑进来,对要塞司令大声报告道:

“大人,对岸发信号了!他们要开始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都抬起头来,大惊失色地盯着那个军官。“他们要开始了”,什么意思?难道对岸清军要炮击了吗?

朱佑榕放下饭盒,表情激动,大步走到观测窗前,弯腰趴在一架炮镜前,使劲儿往对岸望去。“呼啦”一下,几十个大臣也都扑到观测窗前,几个抢到炮镜的就用炮镜看,没抢到的就用肉眼,都在努力透过茫茫夜色,试图看到对岸。

朱佑榕命令道:

“关灯!”

观测堡里仅有的微弱红光也被关掉了,堡内一片漆黑,外面的景象也因此稍微清楚了些。

但是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即使关掉室内灯,也只能在借着月光,在江面上看出几百米去。再远就是一团漆黑了。

几个军官拿着一串望远镜,发给每一个大臣和将领。那些没有抢到炮镜的人,纷纷举起望远镜,试图找着朱佑榕口中的“他们”。

海军大臣首先受不了了,出言道:

“陛下,臣敢请陛下解惑,陛下到底是带我们看什么的?”

朱佑榕盯着炮镜,轻轻地说道:

“看那些人……那些想从对岸游过来的人……以前,他们对于你们,对于朕来说,都是报告中的数字而已……”

朱佑榕接着提高声音,大声说道:

“但是今天之后,他们将由数字重新变回人,变回活生生、血淋淋的人!……然后你们就明白,朕为什么愿意北伐了!……不是因为我们有空中优势,不是因为清军中买官卖官,不是因为我们能打得赢,也不是因为曰本不会趁火打劫……朕就是为了他们……为了他们今后不必再这样努力的游过长江……你们……都明白吗?这是朕北伐的唯一原因!”

……

黑暗的观测堡里鸦雀无声,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不过大多数人都听明白朱佑榕是什么意思了。少数一些人还没明白过来,还在低声互相询问着。

向小强也明白朱佑榕是指什么了。

每年都有几万名北清人从各自的居住地“无证脱逃”,投奔大明。他们历尽千辛万苦、一路像兔子躲猎人一样东躲西藏躲避搜捕。最后能活着到达江边的,只有几千人。

然后,这几千人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北岸拼命游向南岸。但是这些偷-渡者中十分之九的人,都会在清军的机枪下血染长江,或者因为力气耗尽、体温耗尽,被江水吞没,没能踏上大明的土地。最后成功逃到南明的,只有几百人。

那些被清军巡逻艇活着捞上来的,也会被作为“叛国者”受到最残酷的对待。一般是用粗铁丝穿过身体,穿成一串防止逃跑。这非常血腥。然后押着他们,在伤口的流血、化脓中让他们步行走回家乡,被当众处决。这样以恫吓同乡的人不要逃跑。叛逃者的家人和亲戚,也会被抓起来,送到劳动营去做奴隶。

尽管这样,每年仍有大批的北清百姓不顾生死、千方百计往南逃。而且南逃人数一年比一年多。

大明在北清组织了各种南逃组织,帮助他们有组织的南逃,提高成功率,争取让尽可能多的人活着逃过来。这种南逃一年四季都有。不过冬季是“淡季”。尽管这时候是枯水期,江面最窄,但是冰水刺骨,没几个人能活着游过来。而夏季虽然是丰水期,江面宽阔,但是水温有助于保持体力,所以是“旺季”。

今晚就有一次大规模南逃,是北边一个地下抵抗团体组织的,已经提前通知东厂,选择的具体地点就是江心洲对面。请南岸防线到时候接应,往江面上打烟幕弹,掩护南逃者躲避清军子弹,让尽量多的人活着过来。

这种行动经常发生。也就像朱佑榕说的一样,时间长了,这些人在大臣们那里就是“报告中的数字而已”。这些大臣、将领、还有朱佑榕自己也都是从报告中知道南逃者的事情,从来没有亲眼看过。但是今晚的偷-渡行动有一点不同。因为这次南逃者里面有一个重要人物,而这个人物对北清和南明都非常重要。因此这次东厂专门奏报了朱佑榕。

沈荣轩也是知道的。但他也没想到,朱佑榕居然借着这次机会,要带着大臣们亲自来看,让她自己、也让大明帝国的最高层们在北伐之前,都来亲眼看一次。

……

远处的长江一片漆黑,江风呼啸着,“呜呜”的灌进观测堡,倒是让堡内凉爽无比。每个人都端着望远镜,想努力看穿江上的夜色,看到隐藏在对岸芦苇中的那些南逃者,那些把自己后半生的希望都压在今晚的人。

观测堡内很静,没有人说话。刚才就报告说“他们要开始了”,但这么一会儿过去了,对岸仍是没有动静。有人掏出怀表看了看,已经十几分钟过去了。

远处的黑暗中突然闪起光来,所有人都浑身一凛,几十架望远镜同时对准了那个方向。

那是一千多米外,清军的机枪火舌。但是,这里只能看到火光,听不到声音。

转眼间,对岸好几处火舌都闪烁起来了。紧接着,对岸“嘭嘭”几台探照灯打开,雪亮的光柱在江面上扫动着。

两颗照明弹打上天空了。小降落伞挂着镁光棒,喷射着最刺眼的光芒。几秒钟内,半边江面上都被照得如同白昼。

“看!人!!”

观测堡里不知谁大声喊出来,然后所有人也都看到了——

近千米外,漆黑的水面反射着天空的镁光,在雪亮的反光和漆黑的水波之间,有两个蚂蚁般小的人拼命打着水花,不顾一切地游着。

曳光弹标着机枪火线,在他们头顶上乱舞,转眼间,其中一个人不动了,一下被江水吞没。而另一个人仍在拼命地游。

“烟幕弹呢?”朱佑榕焦急地回头喊道,“烟幕弹呢?怎么还不打烟幕弹?!”

“回陛下,”要塞司令马上答道,“要等清虏发现他们之后,我们才能打烟幕弹,几秒钟内就要打了……陛下您听,打了!”

果然,左右都传来“砰砰”的声音,密集的烟幕弹划破夜空,纷纷落在对岸的江面上。很快,一团团烟幕释放开来。

但是江面上风很大,烟幕根本来不及扩散开就被吹走了。

“再发射!再发射!”朱佑榕急得喊道,“多打一些!不要舍不得!都给我打出去!”

要塞司令赶快解释道:

“陛下,不是舍不得,以我们江心洲的火炮数量和射速,这已经是极限了!”

“唉!!”

朱佑榕一跺脚,又转身盯着远处的江面,死死的咬着嘴唇。

很快,更多的偷-渡者在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然而,更多的机枪火线也在他们的头顶上扫了过来。一眨眼间,又有好几个人中弹下沉了。

从几个地方,也出现了清军的巡逻艇。小艇上架着机枪和探照灯,在江面上飞驰着,搜索着。艇上的清军光着膀子,手里提着锚钩,看到一个偷渡者就会开过去,然后挥起锚钩钩住水里的偷渡者,把他血淋淋地从水里拖上来……

但是,更多的人仍在拼命地游。他们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游!拼命游!游到对岸就是大明!到了大明就能吃饱穿暖!就能不受欺负!在大明当老百姓,就能活得像个人!

为了下半辈子能像人一样的活着,游!

为了自己的儿孙后代,也能像人一样的活着,游!

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