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沟关一战后,耶律休哥又在瀛洲君子馆大败宋军,两场接连的战败彻底击垮了宋师的斗志,河北的防线瞬时全部崩塌。契丹骑兵在平坦的河北境内纵横驰骋,几乎没有遇到形成规模的抵抗, 先后攻陷邢、深、祁等州,最远甚至攻破了德州,彻底在河北大地彰显国威后,萧燕燕和耶律隆绪才班师回朝。途径蓟州时,想起战争中逝去的亡魂,萧燕燕便想到寺庙拜佛,听当地人说这附近有一座修建于唐太宗时期的独乐寺,便令耶律斜轸护送皇上先行,自己则带上萧怀义和一百多名亲军前往独乐寺。

萧燕燕一行人来到独乐寺,见其山门已经破败,周围杂草丛生,只里面一座两层高的庙宇中升着袅袅的佛烟。因为事先已经通禀,庙中的僧人都立在山门前静候。一个身着土黄色长袍,慈眉善目的年长僧人身后站立着四个身着青袍的年轻僧人,几人的长袍都已洗得发白,还能看见一块块补丁。

年长的僧人见太后至眼前,忙双手合十拜道:“贫僧无根恭迎太后圣安。”

“无根,”萧燕燕见他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却精神矍铄,面目祥和,不禁心生敬慕,“无根师傅无需多礼,你是这独乐寺的主持?”

“是,独乐寺是小寺,寺中除了老衲,就只有这四个徒弟了。”说着向身后一指。

萧燕燕不觉点头微笑:“那就请无根师傅带路吧。”

“是,太后请。”于是一行人便跟着无根跨过山门,萧怀义自带了些亲军在山门和庙门处把手,萧燕燕只和奚奴、腊梅随无根进了观音阁。只见木结构的观音阁正中是一个五丈高的泥塑的观音站像,虽然面目安详,仪态端庄,但外表却有些脱落。 观音阁下层的四壁上满是彩画,有十六罗汉立像、三头六臂或四臂的明王像,还间绘着山、林、云和水等自然景象。虽然形态栩栩如生,颜色却已经模糊。而整个楼阁的梁、柱、斗枋上也出现了许多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萧燕燕上过香后,向无根问道:“我听说这独乐寺当年乃是唐太宗亲自下令修建的,为何如今却是这副败象?”

无根叹口气说:“唐末乱世,蓟州就一直不太平,当兵的打来打去,朝代也更来换取,又遇上了一次地震,独乐寺就这么衰败了。贫僧的师傅带着我们一边化缘一边修缮,可惜势单力薄,终是恢复不到原貌了。”

萧燕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恕我无礼,无根师傅的法号,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无根轻笑一声,目光变得悠远,说道:“贫僧来到独乐寺的时候已过而立之年。那时候贫僧刚经历了一场人生的劫难,万念俱灰,只求一死。是师傅他老人家救了我,传授我佛道,令我走出红尘烦扰。师傅说,世上万物皆为虚无, 无所谓根,无所谓果。我既已经入世,就当去除杂念,忘记曾经的我,从此为‘无根’之人。”

萧燕燕思索着无根的话,喃喃道:“无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无根笑言:“正如六祖慧能所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心之迷,都是自寻烦恼罢了。”

就这样,萧燕燕又听无根讲了些佛法,不知不觉天快黑了。萧怀义有些着急,不禁在门外轻声道:“回太后,天色不早了,山路难行,还请移驾吧。”

萧燕燕想了想,对萧怀义说:“本宫今日也累了,今天就宿在这独乐寺吧,明早再下山。”又转向无根说:

“还辛苦无根师傅准备些斋饭。”

无根脸上波澜不惊,只微笑说:“是,贫僧这就去准备。小寺简陋,只能为太后临时收拾几间禅房,请太后不要嫌弃。”

萧燕燕笑着摇摇头,奚奴是个伶俐的人,忙对无根说:“奴才跟无根师傅同去吧。”说着两人一前一后就出了观音阁。

萧怀义见阁中无外人,便闪进来轻声对萧燕燕耳语道:“太后,奴才看那主持走路身形,是个习武之人,我怕......”

“出家人会点功夫不奇怪,何况他是半路出家呢。”萧燕燕却满不在乎,只说,“你们小心些就好。”

“是。”萧怀义只好忙去安排守卫。

晚间,萧燕燕吃过一顿简单的素膳,又听无根讲了些佛经,一直到听见寺庙浑厚的钟声响起,才在腊梅的陪伴下回到禅房休息。萧燕燕合衣而卧,腊梅和白梅则在外间打地铺。忽然间,窗外好像传来兵甲交戈的声音,三人惊醒,腊梅忙跑去开门,却正和奚奴撞了个正面。

奚奴忙将门关严,只见他一手提着剑,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说:“主子,萧大人说对了,这是个黑庙。咱们的人因为喝了他们的粥都被下了药,只有奴才、萧大人和十几个亲军还清醒着。现在萧大人正带人跟他们厮杀呢,主子千万别出去!”

萧燕燕蹙眉一惊,却并不慌乱,她忙打开窗户,果然看见萧怀义正领着十几个人和一群黑衣人拼杀。这些黑衣人却个个身手不凡,有备而来,萧怀义眼见自己渐渐有些顶不住了,一个转身抓住身边的亲军说:“你快下山去搬救兵!我——”可话还没说完,萧怀义就觉得背后一凉,他忙回身迎战,可后背还是中了黑衣人一剑,被安排去报信的亲军也被刺死。无奈之下,萧怀义对身后的禅房大喊:“奚奴快带主子走,这有我顶着!”

奚奴忙打开后窗,见房后是一片黑漆漆的野地,急着说道:“主子,快走吧!”

萧燕燕紧紧握着窗框,盯着萧怀义,眼眶微微泛红。腊梅知道她是不忍留下萧怀义一人,只得和白梅两人边哭边劝:“主子,来不及了,圣体重要啊!”

萧燕燕恨自己当初没能听萧怀义的话,但此时她只能狠心。于是她果断转过身,将长袍系在腰间,在奚奴和腊梅的搀扶跳下窗户。奚奴在前,萧燕燕等人在后,主仆四人在漆黑的野地里紧张地跑着,只能听见喘气声和脚下的沙沙声。忽然,几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奚奴忙举起手中的剑,挡在萧燕燕身前,叫道:“什么人!”

其中一个黑衣人嘿嘿一笑,边说边向几人走去:“萧太后果然女中豪杰,临危不乱,令人佩服。”

萧燕燕停住后退的脚步,她听出了声音,却直直盯着那黑衣人,冷冷地问:“你是谁?”

那黑衣人缓缓摘下头上的黑纱,借着黯淡的月光,露出真容。

“无根!”

“我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杀生。”萧燕燕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哈哈,太后说的没错,只是贫僧身负国仇家恨。杀夷狄,就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没什么不可的!”无根恶狠狠地说。

萧燕燕不禁问:“国仇家恨?你究竟是谁?”

“哼,现在也不怕告诉你了,让你知道死在谁的手里。”无根双眼血红,咬着牙齿说道,“我的俗家姓名叫

郭仁,我的父亲是后晋蓟州刺史郭固。”

萧燕燕努力在脑中回忆这两个名字,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听无根又愤愤说道:“当年石敬瑭为求一己私利,竟然认贼作父,将燕云十六州拱手让给夷狄。我父亲抗命独守蓟州,连同全家上下五十多口都惨死在石敬瑭和耶律德光手下!那年我只有十岁,因为贪玩出城捉鱼而幸免于难。我回到城里时,见那里已经尸横遍野......”无根眼含泪水,目光倏地变得凶狠,“我一路逃到独乐寺,是主持师傅收留了我,还教我武功,赐我法号‘无根’,意在让我忘掉仇恨。可是,血海深仇如何能忘!还好老天有眼,我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手刃仇人了,谁知你自己送上门来。今天就让我们做个了断吧!”说着无根扬起手中的剑就向萧燕燕刺去。

“慢着!”情急之中,萧燕燕一边向后退,一边厉声说道,“郭仁是吧,我倒要问问你,你口口声声说国仇家恨,可是...可是我萧绰可曾害你半分?又可曾害你家人?更可曾残害蓟州百姓?你真正应该恨的人,应该是那些出卖江山,出卖你父亲的汉人。如今你不敢去寻他们,却转嫁到我一个女子身上,这岂是大丈夫作为!”

“哈哈,”无根反倒狂笑,“萧绰,伶牙俐齿现在救不了你了,我与契丹人不共戴天之仇,今日杀了你,也当为战场上死去的将士报仇了!”说着提剑袭来。奚奴立刻迎了上去,挡在萧燕燕身前。他师从萧怀义,刀剑功夫并不差,可面对无根却还是力不从心。萧燕燕眼见奚奴支撑不住,急中生智对无根喊道:“无根,无根,你想想你的师傅吧,他为你用心良苦,还将独乐寺交给你,你却辜负他一片苦心,枉他养育你数十年!”无根听了萧燕燕的话果然分了神,奚奴看准时机向他一刺,正好刺中了无根的右肩,可无根身后的两个人见他受伤,也都提剑扑了过来,惊得腊梅和白梅忙挡在萧燕燕面前!

就在剑锋越来越近的时候,两支飞箭从远处射来,正中两人额头,二人遂应声倒地。萧燕燕忙回头望去,只见耶律斜轸带领着一队人马匆忙奔来。

“臣救驾来迟,让太后受惊了!”耶律斜轸匆忙下马跪地,其余人则将无根包围了起来。

萧燕燕松开汗津津的双手,颤声问道:“萧怀义怎么样?”

“回太后,萧大人受了些伤,但无大碍。”

萧燕燕轻轻舒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血色。耶律斜轸遂起身对无根喝道:“大胆狂徒,还不快束手就擒!”

谁知无根却仰天大笑,又摇头又摆手,众人正惊讶着,却见他忽然横剑至颈间,自刎了。

萧燕燕将头侧过一边,阴暗的面容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半晌才向耶律斜轸问道:“你怎么来了?”

“回太后,皇上知道太后今夜宿在独乐寺后很不放心,便令臣前来护驾,不想一进山门就看见晕倒在地的亲军,这才知道出了事。”耶律斜轸回道。

萧燕燕点点头,目光一闪说道:“记住,这里的事不要告诉皇上,谁也不要说。此地不宜久留,留几个人清理, 咱们这就下山吧。”

“是,请问皇后,这独乐寺要不要一把火烧了?”

萧燕燕抬头看去,惨淡的月光下,古老的观音阁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忽然,她高声说道:“奚奴,明日传旨蓟州刺史,重修独乐寺,要找最好的能工巧匠,给本宫修建一座最结实最宏伟的独乐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