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乌云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偶尔刮来一阵大风,将草地上的毡帐吹得像颤抖的士兵。而站在毡帐周围那些真的辽兵们却都默然挺立,纹丝不动,黝黑的脸庞面无表情,仿佛一尊尊石像。

在最大的那顶毡帐里,太医胡浩卿从皇上颈部取下了最后一颗针。耶律贤似乎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浩然,扶朕坐起来。”

胡浩卿犹豫了一下,欠身说道:“皇上,您有什么吩咐躺着说也是一样的。”

耶律贤蹙眉摇摇头,有些不耐烦。

“扶朕起来。”

胡浩卿不敢再说什么,忙和连奴一起将耶律贤轻轻从矮榻上扶起。虽然这中间耶律贤不禁又咳嗽了数声。

“连奴,替朕把韩德让叫进来,你们都退下吧。”耶律贤虚弱地说。

“是。”连奴望着皇上苍白的面孔,与胡浩卿对视了一眼,不放心地退了下去。半晌,韩德让小心翼翼地走进御账。他不敢抬头看,只颔首跪拜道:“臣韩德让奉旨请见。”

只听见皇上嗯了声,轻声说道:“起来吧。”

韩德让这才起身抬头,虽然知道皇上病重,但他还是被眼前的所见惊到。三日前,他奉旨从幽州赶到澶州护驾回京,可当时皇上正在昏迷中,所以并为得见。此时见皇上虽然端坐矮榻,但身形羸弱,面目苍白,连一向明亮深邃的双眼都变得忽明忽暗。韩德让心一沉,难道皇上的病真的这么严重!

见韩德让盯着自己发愣,耶律贤似乎并不意外,他只淡淡地问:“朕又昏迷了两天吧。德方,奚奴回来了吗?”

韩德让忙说道:“回皇上,奚奴是两日前回来的。据他说,皇后...皇后听到消息后...很担心,本要亲自迎驾。奚奴遂将皇上的旨意传达给了皇后,请皇后在上京稳定朝局,辅佐太子,并由臣护送皇上返京。”

耶律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忽然笑道:“皇后知道由你来护送朕,应该会放心的。”

韩德让有些惊讶,他不知道皇上此话何意,于是忐忑不敢应答。

耶律贤却好像并没有留意韩德让的紧张,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朕当初在南京的时候应该听你的话。如今三路兵马全军覆没,”耶律贤苦笑一声,“也许,朕并不是一个好统帅。”

“皇上,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况且虽然我们暂时式微,但元气未损,您不必——”

韩德让的话还未说完,便见耶律贤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你不用安慰朕,朕还没糊涂呢。朕本想打完这场仗,再去东京看看,谁知道,竟然就真的倒下了。”

“皇上,您放宽心养病,来日方长。”韩德让心里一酸,眼眶有些湿润。如今看,胡太医并没有将皇上的实际病情告诉众人,但皇上自己心里却很清楚。

耶律贤轻轻一笑,忽然间盯着韩德让的目光变得耐人寻味。

“德方,去年冬天在幽州,朕与你雪夜煮酒,有些话朕还没有说完。”

韩德让知道皇上指的是哪一天。去年十二月,皇上瓦桥关大捷后率兵驻跸在幽州,韩德让奉旨在瑶屿行宫陪驾。这天夜里他本来已经睡下,却听见有人叩门。他担心皇上出了状况,忙披衣开门,却见两个身披貂皮,头戴雪帽的人出现在门口,一人是连奴,另一个人竟是皇上。耶律贤称自己半夜被飘雪的声音吵醒,再无法入眠,于是便想寻他煮酒下棋。那一夜,韩德让觉得两

人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候他们还只是性情相投的少年,他、皇上、还有耶律贤适。他们一起游猎捕鱼,一起煮酒下棋,一起谈天说地,没有君臣之分,也没有猜疑和忌惮。可惜,那样的日子随着耶律贤登基而成为过去,那一年,韩德让不仅失去了挚爱的女人,也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耶律贤适也是,韩德让知道,他所表现出来的多情和轻浮,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保护。可是那天,韩德让忽然发现,其实皇上也很孤独。

“德方,”耶律贤的嗽声将他从回忆里拉回,“朕想说的是,如果可以,朕更愿意像个契丹汉子一样,和你在草原上为争夺心爱的女人决战。可惜,朕不可以,不是因为朕身体比你弱,而是因为朕是一国之君!所以,朕只能利用手里的权利从你手里抢走这个女人。但是朕不为自己的小人行为感到后悔。德方,你知道吗,如果我们调换位子,我绝不会放弃心爱的女人,哪怕我的对手是天子。”

耶律贤见韩德让身体微微颤抖,皱着眉头低着头沉默不语,忙说:”德方,朕跟你说这些,不是在炫耀,更不是要羞辱你。相反,朕知道,你是大辽的忠臣,也是朕的知己,一直都是。所以,太子和皇后,朕,就托付给你了。”

韩德让猛地抬起头,正好迎上耶律贤阴郁的双眼。他不明白皇上的意图,皇上刚刚那番话明明就是很在意他和萧燕燕的过去,可为何又要托孤于他呢。

耶律贤凝视着韩德让,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德方,朕死后,你一定要全力辅佐太子,就像对朕一样忠诚于太子。还有皇后,朕扔给她一个烂摊子,你要替朕保护她,用你的生命。你能做到吗?”

韩德让第一次在那双骄傲、深沉的目光中读到了不安,甚至还有一丝渴求。他惊讶地发现,皇上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身体羸弱的贤王爷。韩德让不禁跪了下来,面对着他最好的朋友,哽咽着说:“皇上,您只是劳累过度,身体虚乏,您别——”

“韩德让,朕要你答应朕,答应朕!”耶律贤忽然拍响身前的桌案,瞠目怒斥道。

见皇上急喘不止,发红的双眼更是迸出寒光,韩德让吓得身体一震,忙向前蹭了几步说道:“皇上息怒,臣...臣答应...答应皇上。皇上,臣去叫胡太医进来吧!”

耶律贤摇了摇头,重重喘着气说:“德方,扶...扶朕...躺下。”

韩德让几步跑到皇上身前,当他握住耶律贤颤抖而瘦弱的手臂时,泪水不禁夺眶而出。韩德让怕皇上看出来,默默将头侧过去。

“德方,咱们到哪了?”

“皇上,”韩德让轻轻说,“这里是澶州,前面不远就是古北口。”

耶律贤黯淡的双眼忽然一亮,喃喃道:“啊,古北口。过了燕山,就到家了。”

耶律贤回宫那天,上京下着蒙蒙细雨。耶律贤适率领朝中大臣贵戚至顺阳门迎驾。见御辇缓缓驶过,众人虽低着头,却都偷偷抬眼望去,窃窃私语。

“皇上在云州忽然晕厥的事儿是不是真的啊?”

“肯定是真的,就是不知道皇上的病到底多严重,我可听说...唉,时日不多啦!”

“啊,真的吗。可是...可是太子才八岁,如何继承大业啊。”

“这还用问,自然是皇后听政了。皇上在的时候就是这样,何况...必定是太后称制了。”

御辇和卤簿仪仗一直行到元和门前才停下,萧燕燕领着太子、公主及后宫诸人

在元和门跪迎圣驾。虽然仪容端丽,但萧燕燕脸上还是透着担忧和焦急——她至今都不清楚皇上的病究竟怎么样了。片刻,伴随着浑厚的钟鼓声,耶律贤从御辇里缓缓走了出来。众人放眼望去,只见耶律贤一手搭在连奴胳膊上,脸色红润,双目如炬,且面带微笑。虽然身形还很瘦弱,但金色铠甲在身也显得器宇轩昂,走起路来铮铮作响,怎么看都不像是重病之人。萧燕燕刚要露出笑颜,却很快僵住。她太了解她的夫君了,从他细微的表情和略显迟疑的行动中她看出,皇上这是在演给大家看。那层厚重的盔甲和洒脱的形态,都是为了掩饰疲惫的身躯。

萧燕燕压抑着内心的悲伤,忙起身走到皇上身边,她惊讶地发现耶律贤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额头上已经渗出细汗。萧燕燕慌忙与耶律贤对视一眼,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笑意。瞬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只是平静地握住耶律贤的手,就像十四年前,在她的封后大典上,他也是这样紧紧握住她冰冷的双手,并带给她温暖和力量一样。

从元和门到大殿后堂的短短几里路变得异常漫长。萧燕燕紧紧咬着牙,不让泪水留下来。虽然没有转头,但她知道,身旁的耶律贤和她想的一样:这段路,如果可以一直走下去该多好。可耶律贤刚刚踏入后堂,他的手忽然松开。萧燕燕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耶律贤倒在了地上。

耶律贤回京后并没有临朝听政,一切政事仍由皇后萧燕燕主持。对于群臣来说,皇上退居幕后已经很长时间,因此也并没有起疑。然而实际上,这些日子里耶律贤一直是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胡浩卿说,皇上的哮疾一直没能根治,虽然用紫金丸调理,终究是伤了心肺。去年春季着了风寒之后病情严重,本应该卧床静养,可皇上执意南伐。路途劳顿,又遭遇兵败的刺激,终于新邪引动伏饮,以致痰气交阻,肺气不足。如今,皇上肺、脾、肾三脏俱虚,正气虚损,太医们已经无力回天。萧燕燕悲痛之余日日守在耶律贤身边,还要为稳定朝局佯装一切如常,每日上朝听政,处理政务,更是心力交瘁。

耶律贤一日中只有两三个时辰有气力说话,但他把这仅有的时间都用在召见朝廷重臣上。耶律贤适、韩德让、室昉、耶律斜轸、萧继先、郭袭......萧燕燕知道,他在为身后事做准备,也是为太子和自己做安排。

自卧病以来,太子、平南公主和皇子隆庆每日都会向皇上请安,并轮流跪在彰愍宫外等候传召。耶律贤却不准他们进殿,只令三人在殿外磕头问安。可是这日,三人却被叫进寝宫里待了很久,萧燕燕担心耶律贤过于劳心,便进殿查看。只见太子和隆庆站在卧榻旁,平南则依偎在父皇怀里,耶律贤倚着靠背看着孩子们,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慈爱。

萧燕燕心里暖暖的,笑着说:“好了,平南,带着弟弟们退下吧,父皇要休息了。”

三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寝宫。平南走到门口,忽然转身,闪着含泪的双眼说道:“父皇您别忘了,您答应秋天要带阿难去射虎的,不许耍赖!”

耶律贤的眼眶有些泛红,忽然朗声大笑道:“好的,朕的平南公主,父皇答应你!”平南这才展颜离开。

眼见耶律贤日渐消瘦,行动也越来越艰难,可今天好像却容光焕发,连笑声都精气十足。萧燕燕知道,他是不想让孩子们看见他病怏怏的样子。念此,萧燕燕鼻子一酸,强笑着说:“皇上今天累了,早些休息吧。”说罢欲扶耶律贤躺下,却一把被他握住了手。

耶律贤望着萧燕燕的眼睛仿佛闪着光。

“绰儿,今天,终于有时间和你说说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