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进屋。木屋很简陋,有三间房,一个外屋两个内屋。一个灶台和两张炕,一些轻便小木柜,窗台上摆着一盆杜鹃花,正开的鲜红。香烟袅袅,隐隐从头顶上方飘来。迎着光,屋子干净清香,倒也敞亮。

“这是葵香。”完颜雍趴上炕,左蹦右跳。

“雍儿,去屋外陪师婆玩,娘亲和姨娘有话谈。”夕瑶打发走小蜜团儿。

“村里人皆种葵花。我觉得那花极漂亮,又唤向阳花,便常常取了些来,做成香。不想雍儿亦欢喜。”夕瑶伸手撑了撑炕上的铺垫,压了压道,“最近天气冷,还未来得及晒褥子。姐姐酬和……”

“当真苦了你。”赵桐断了她的话。夕瑶淡淡一笑,目光潋清,“青山为伴,绿水长流,人脉祥和。夕瑶原想在这里长流辞世。”

“你要离开?”赵桐募然明了,“他不要你,你还是要去寻他?”

夕瑶点头道,“三年前那日,我离开他身边,想着他终有一日会来寻我,不至狠心绝情。但三年已过,他当真恨我么?如今雍儿长成,还未见过生父,我必是要问清楚的。即便此去,他不待见,但孩子终归是他的血脉。”

“他如今大富大贵,在上京过的体统自在。恐早已把你抛到九霄云外。”赵桐依旧冷色。

“一切皆是缘。有果必有因。他当真无情,我亦不悔。至少他给了我一段真正的爱情。自然还有雍儿。”

赵桐垂目,她竟还不知完颜烈早已失去双眼。完颜烈究竟是不是无情薄幸之人,她着实无法考究。只闻他近些年来深受海陵王重用,得完颜掸赏识,至于是否有得其他女子,当真不知。她如此说,不过放不下当日杀夫之仇,欲望夕瑶断了他念。

“你既如此,我便随你去一趟上京。”

夕瑶意外,“你随我去?可……”

“你怕我杀他,还是怕他杀了我?”赵桐挑眉,“枉我养了他的女人和儿子三年,不应去和他讨些报酬。”

夕瑶自是垂目,不知该拒绝还是应答。

“再说师父也要人照顾,你带着雍儿上路我怎能放心。”赵桐复道。

她说的自是有理。但这身份。

“容我三日安排妥当,一路上自是走得轻便些。”赵桐未等她回复,便自顾走了出去。只听完颜雍道,“姨娘要走了么?”

夕瑶望着那抹看不透的背影,着实惹她头疼。赵桐和完颜烈可有杀夫之仇,这些年她一直未放下。她若和她一同去,岂不是引狼入室……

顿然,她甩甩脑袋,桐儿怎是狼?倘若她仇恨之深,又岂会照顾雍儿这么多年。她对雍儿的用心当真不是假的。

“娘亲,方才你说的可是真?”完颜雍扬起小脑袋。

“你都听到了还问。”夕瑶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完颜雍努努嘴。

“小蜜团不想见阿爹?”

“不想。”

呃?她原本觉得这小子不待见完颜烈,毕竟她每次想完颜烈,小蜜团都很闷。但绝不至于讨厌自己的亲爹么。

“不喜欢需要

理由么。娘亲如此爱着他,也没给雍儿一个理由不是么?”

呃?

“那娘亲爱小蜜团么?”夕瑶摸着他的额头。

“爱。”

“需要理由么?”

“无条件。”

“和娘亲想到一块儿了。”夕瑶满意地拍着他的脑袋。她这个娘亲不是每次都被一个三岁孩童堵的无话可说的。

“娘亲挖坑给雍儿跳,雍儿生气。娘亲没见到老头子却时时刻刻想着老头子,要是见到了,岂不是连儿子老子都忘了?”

夕瑶呼了一口气,“……”

“完颜雍,以后不准再看戏文。”敢情不避嫌的读书着实有些太早。完颜雍早熟,都熟透了。

“总之,娘亲的小蜜团很生气!”完颜雍双手插腰,鼓着包子脸,脚尖敲着地面,着实一副小霸王的脾气。

“故技重施?”三日不理她。这孩子的脾气坏透了。完颜烈的脾气也不怎么的,但委实对她大多都是好的。

“娘亲答应雍儿三个条件,雍儿便不生气。”完颜雍挑起认真的小绿眸。

“娘亲有得选?”

“没有!否则雍儿是不会跟着娘亲去寻老头子!”

威胁老娘?

“娘亲在犹豫么?”完颜雍急着要跳脚,“重夫轻子,娘亲不要雍儿了,不要了,雍儿要成孤儿了!”

“好,娘亲许你!”夕瑶揉揉双鬓,她到底生了怎么个孩子。

完颜雍立刻止步,伸出小指头,“第一,娘亲不得厚此薄彼!”

就是不得有了完颜烈,不理完颜雍。

“诺。”

“第二,娘亲不得与他同榻。”平日她都和完颜雍同榻的。

“……”

“诺不诺?”

“诺。”先哄好了他再说。

“第三,娘亲不得再有任何娃娃!”娘亲有他便够了。

“小蜜团不喜欢多个弟弟妹妹?”

“不要劈话,诺也?”完颜雍拱起大眼。

“诺诺诺!”夕瑶按住他的小脑袋,“娘亲生你是个……”

“嗯?”

“宝贝,是娘的小蜜团。”

“雍儿以为娘亲要说,生雍儿是个错误……”完颜雍努努嘴。

“怎么会?”夕瑶撇撇嘴,飘离眼神。

“雍儿能被娘亲生出来是最最最正确的!”完颜雍抱住她的双腿,扯动着裙角,泪眼汪汪地,“诺不诺?”

她不过秃噜了嘴,却伤了完颜雍,该死,她这个娘亲做的……不地道。

抱起完颜雍,亲亲他傲娇受伤的小脸,“诺诺诺!”

林中,一抹光亮的眼神投来,兀自摇头,嘴角偶尔勾起,偶尔抿着,脸上时不时淡定从容的笑着,时不时忧郁低沉的绷着。

白日,夕瑶把画好的图纸送到镇子上,店家给了她银两。闻言她要离开,着实可惜,“姑娘一手好艺,能舍得弃下?”

“暂时不画而已。”这些绣图本是打算留着备用的,如今急着需钱,自是全部挪了出去。这些年,她一

面画图纸,一面帮着隔壁人家写写书信,倒也够活。本想着省下时日把那刺绣学的精致些,却因完颜雍生了一场疟疾,搁浅了。

“姑娘的手艺绣出来,真真卖的好。姑娘要走,当真舍不得。”店家十分惜才,多备了几两银子与她。

夕瑶感激不已。当日,趁着夜黑启程,不等赵桐。

拖家带口没行的几里地,大红马车,火把洋洋,敞亮在眼前。自是不必说,赵桐铁了心要“陪她”上路。

摇摇晃晃的马车,仿若大型摇篮,完颜雍十分受用,只兴奋了一会儿,便呼呼躺在夕瑶怀中睡着了。李雪芳更是半仰躺着。睁着一双迷离痴呆的眼睛。

“亏得我三年对你们不离不弃,竟得如此待遇?”赵桐掸了掸衣袖,有些不悦之气。

夕瑶垂目。

赵桐续道,“我能待他儿子好,自是不会对老子怎样?更且说,完颜烈今时今日的地位,能容得我放肆。恐我还近他身,便一箭穿心而亡了。”

“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不必如此说他。你照顾我和雍儿三年,我着实感激。他知道了,定会敬谢与你。”夕瑶勾唇,抚摸着儿子一头乌发。

“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知你恨他入骨,但他是我夫君,你若有私心,我定会挡在他面前。”

赵桐兀自摸着左手腕上的玉镯,那镯子晶莹剔透,不含一丝杂质,夕瑶不懂玉,但仔细瞧着着实好看。

赵桐收了衣袖,像揣着个宝贝似的。

夕瑶低眉也未说什么。她已随行,又欠了她三年的情分,何况完颜烈不管出自何由,终是伤了她。怎好的再说些硬话捅她。

“你这般出来,皇上肯同意。”

“他连自个儿都管不了,哪有功夫理我。本就不同娘,皇帝老子的孩子多,当日,赵构站在太上皇面前时,那老子竟问太监,他叫什么?你说可笑不?”赵桐一声冷笑,旋即立刻收了,面容僵涩。

夕瑶不免叹息。她虽不知自己是否是赵佶所生,但生来便在自由之家。从未受过束缚。又得姨娘疼爱,有个美好的童年。长大的日子也有些疼痛,但完颜烈爱她疼她,从未让她受过任何伤痛。

赵桐好不容易得一心人,却如此短暂。当真是她欠了她的!

“太上皇是疼你的。”赵桐的母亲倒是深的赵佶欢喜。

“他最疼爱的是他后花园里的虫草鱼石,浓香字画。”赵桐挑帘看着车窗外,回头道,“半夜行路,你可受得了?”

夕瑶点头,“我白日睡过了,你歇会儿罢。”旋即叫马夫再放慢些脚力。

路上畅行无阻,看来,赵桐手中的那块令牌着实好使。走了半月,眼见离上京只剩五里地,暂且休息半日,再行路。完颜雍每路过一处地,便瞪大绿瞳,瞧个新鲜稀罕。毕竟是孩子,从未出过门,时不时地在一旁乐不思蜀。

既要到上京了,小蜜团儿委实蔫了半个身子。夕瑶笑着抚过他的额头,“要见爹爹了,不高兴么?”

完颜雍鼓鼓嘴巴,“不知娘亲为么千里迢迢寻一个负心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