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处——垂死之挣

这是一座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落,名叫长河村。

村子的东方有小河,长着一大片碧油油一望无际的高梁,间杂种着一些棉花。

河岸边种着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树,绿树成荫,一座农舍座落在梧桐树下,一道矮矮的篱笆围成一个小园子,园中的菜地上种满了蔬果。

正东方,围出一大块地,遍地是五彩的美人娇,花苗半人高,赤红如火焰,嫩黄似月光,雪白赛寒霜……

微风**,花香四溢,将一座修的整整齐齐的坟包围在其中。

这座坟,面向东方,碑是石碑,普普通通,上写四个字:阿静之墓。立碑人:阿黎。

二十几年前,有人用重金买下了这里的一大块土地,在这里建了这么一座农舍,修了这么一座蚊墓。

农舍里住着一女一男,是夫妻,终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整个小园打理的井井有条,但极少与外头的人打交道。

村里的人称这男主人为阿桐,称那婆娘为桐嫂。

他们一直没有生养,一年前收养了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名叫:小铁。

那男孩儿又聪明又能干,长的又漂亮,是两夫妻的开心果。

对于阿桐来说,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好好的把这孩子养大成材,将来老了也有一个依靠。

对于桐嫂而来,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开开心心的看着孩子一日一日的长,每天就这样教教他识文习字,听孩子生气勃勃的叫自己一声“娘”。

他们还是一如平常的每天到坟上叩头请安,拔拔草,送送花,陪着坟中人迎日出,或是齐看夕阳西下。

第一次来拜祭的时候,小铁见养父叩的那么恭敬,曾问:

“爹爹,里面埋的是谁?”

阿桐认真的对他说:“恩人!她与我们有救命之恩!”

小铁相当懂事,当下就恭恭敬敬的给叩了三个头。

所以,阿桐觉得这个很有教养的孩子,以前的家境一定不俗,可惜他已经忘记自己家在哪。

阿桐与桐嫂,已经在这里平平静静生活了二十几年。

从最初的十几年,到如今的人到中年,他们已经最初的悲痛和仇恨中慢慢走出来,开始享受这种一种远离争斗的田园生活。

每一个人,无论是卑贱的,还是高贵的,无论是草根,还是贵族,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应该就是伴着自己心爱的人,无忧无虑的过日子。

他们曾以为,可以就这样永远安静的生活下去。

然,天不从人愿,有一天,阿桐从集市听到了“宫闱惊变”这样一个消息,回家后,他就开始惴惴不安,生怕冷不伶仃便有大祸从天而降。

果然,没几天,他们的宁静,当真因此而被彻底打破。

齐容来了!

带着七八个手下,在某个午夜时分,闯进他们的家园,带了一种可怕的肃杀之气,将他们从美梦中拎了起来。

“娘亲,那些是什么人?”

午后,小铁乖乖的坐在小凳子上,嘀咕着问忙碌择菜的娘亲,一双慧黠的大眼,很小心的瞄着房内那些可怕的粗鲁的男人。

那些人还梆了一个大肚子的漂亮女人来,一个文质彬彬的女子怯生生的跟着。

桐嫂放下手上的菜,擦了擦手心,将孩子搂在怀,脸色难堪的轻嘘了一声:

“别问!”

小铁撇撇嘴,看着他们坐在自己的饭桌上,大口大口吃掉他好不容易长大的鸡仔,心里不快活,而且,他们对那位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姑姑很凶很凶。

刚刚,那位姑姑醒了,口渴,讨水喝,没人理她,小铁看不下去,倒了一杯水送过去给姑姑喝水。

姑姑很开心,喝了一大杯,然后,很温柔的跟他说话,问他几岁,读书了没有,还悄悄的问他这里是哪里。

是他不好,答的太过响亮,叫他们听了去。

那些人凶神恶煞的过来狠狠扇了姑姑两个巴掌,恶狠狠的冒出一句话,几乎把他吓坏:

“叫你打听……再敢多问一句,小心现在就把你的肚子剖了……什么公主不公主的,落到我们手上,要你多贱便能让你有多贱……”

要是平常人,受了打,早吓的不敢说话,可是这位姑姑很勇敢——跟母亲一样勇敢,受了打,却依旧傲骨铮铮,全没有半分退缩之意,抚着脸,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淡淡说了一句:

“是吗?你们剖了我,对你们可有半分好处?齐容现在是丧家之犬,你们仔细想想吧,跟着他,你们只会走向灭亡。我若被你们遭贱了,将来,自有把你们遭贱。几位难道生来就是来遭贱的吗?父母生养你们,一个个皆盼着你们给他们带去好日子,谁会想自己的孩子落一个尸骨无存,养老无依。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怎就没有脑子,尽做一些没有出路的事儿,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还在那里瞎张狂。真真是蠢不可及!”

那帮人被如此数落了一顿,气愤之极,甚至还有人想跑上来再打,却叫他们的同伙给劝住了。

他们私下小声的议论一番,也不知是不是有气无处撒的原故,其中一个拎着小铁的后襟就将他扔出了小屋。

“到别的地儿玩去!”

小铁爬起来,看到倚坐在草席上的姑姑,一手抚着肚子,一手向他摇头示意。

……

他很心疼这位姑姑——因为母亲也曾这样被人欺负过。

“娘亲,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小铁赖在桐嫂怀里,小声的问自己这位养母。

桐嫂怔怔的,久久答不出来。

“小铁记得我母亲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做人,要堂堂正正,无愧天地。那些人,不是好人,他们要杀掉那位漂亮姑姑!剖出姑姑肚子里的孩子来吃……”

小铁忧心忡忡的说,眼里皆是忿忿之情,闷了一会儿,声音跟着嘎了:

“我母亲就是这样死掉的!我躲在箱子里亲眼看到的。娘亲,救姑姑好不好!”

桐嫂震惊的发现这个孩子其实是有记忆的,只是,因为记忆太过痛苦,他选择了隐藏,选择了不去回想——这是一个深负身仇大恨的孩子。

可是,她能救吗?

齐容所做种种只是在替主子报仇雪恨而已。

二十几年前,她还不是桐嫂,而是静皇后身边一个小侍女。

皇后被宋先生救出来时,她和倚兰一起跟了出来。

同时跟来的还有一个受过皇后大恩的侍卫桐二。

那一年,静皇后长埋于地下,宋黎令她和桐二留下来守着静皇后的坟,年年岁岁的烧香化纸,等待将来荣迁皇陵。

这当中,她和桐二日久生情,结为了夫妻,曾有过孩子,却因为难产死了,再没能生养。

两夫妻就这么冷冷清清的守着这样一个家。

今日,齐容来了,带着满身仇恨而来——

原因是:他们兵败了!

二十几年的计划以失败告终,宋先生神秘失踪。郑爽也就是平叔,居然倒戈投靠了他们一手养大的仇人之人拓跋弘。凤王在荻国被各种势力打的落花流水,据说已经被宇嚣逼死于小蛮山。

齐容悲恨交加,挟持了九华的金凌公主,欲最后一搏,似想炸了这位公主,令九华帝大怒,从而踏平整个西秦国,以此来解恨。

桐嫂茫然了,睇着皇后的坟:主子,这样的报仇,当真有意义吗?

无论曾经的苦难有多深重,在经过这么多年漫长岁月的洗礼以后,人,已成骷髅,恨,已付水东流,活着的人,唯一念头就是安安稳稳的往下过日子。

无端端的挑起战火,致令天下生灵涂炭,绝对不是皇后愿意看到的惨况。

那么,她该如何做,才能制止悲剧的发生呢?

夕阳收去了最后一缕阳光,屋中渐渐暗下来,又是黑夜了。

自被抓,已过去整整四天。

那些人,将金凌从鍄京城,用棺木偷运出来,一路快马车如飞行了三天才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那夜里,用香迷倒她的人,是已走出她的世界很遥远的一个人:岑乐。

一个曾和九无擎拜过堂的小女子,就这么毫无预兆的侵入一品居,用三根浸着软筋散的灭蚊檀香,轻而易举就将她迷昏。

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将她带出来的,只知道等她再度醒来的时候,人已在一辆马车内,手与脚被人用铁链锁的死死的,身子是软软的,内力全无。

她被梆架了。

而梆架她的幕后主使,却是那个容伯。

容伯深知她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角色,怕她心思活,半路自己想法子逃脱,是故,每天只给她吃一顿饭,每番给她喝水,就往水里下软筋散,以致于这一路上,她竟想不出任何办法自救。

吃饭喝水的时候,都是岑乐给喂的。

她曾问她:“为什么要为伪虎作伥!”

这个胆小如鼠的女子,恨恨的瞪她,忿忿的直叫:

“若不是你,我不会落到这个田地!”

金凌不明白,问:

“我到底怎么招惹你了?”

“若不是你,九爷会好好的活着……

“若不是你,爷不会把我和宫姐休弃……

“若不是你,我不会被家里人逼着嫁给一个老不死的……

“若不是你,我的家族不会一夜之间败落……

“若不是你,我父母双亲不会惨死……

“若不是你,我的整个世界不会就此塌陷……

“……

“所以,我要看你不得好死……”

无数个“若不是你”,交织成了一张仇恨的网,将她莫名其妙的网在其中。

唉,仇恨!

多少人,在仇恨中不能自拔。

金凌轻轻叹息。

身后忽有,一阵轻手轻脚的脚步声,辩那声音,似乎是那个孩子跑了进来。

她睁开了眼,果见那个五六岁、生的特别俊气的孩儿,一手拿着一个水葫芦,一个抓着一个大蕃薯,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来,心头不觉一暖。

那孩子,真是有正气,白天挨了骂儿,这番儿又来了。

“姑姑,姑姑,口渴吗?肚子饿吗?”

他很小声的问。

金凌点点头,一天都没喝水了,当然渴,当然饿。

她挣扎着爬起来,头脑,一阵眩晕,饿啊,饿的肚子难受死了。这几天,过的真是憋屈呢!

“姑姑,先喝水,我爹爹说,得先喝,然后吃点东西……来,张嘴!小铁喂您吃!”

小娃娃跪在她身边,费劲儿举着那个水葫芦,往她嘴里倒进水来。

好甘甜的水,咕咚咕咚流进嘴里,顺着食道往肚子里淌下去,处于极度干涸的肠胃,在历经了数天的煎熬之后,终于舒展开,连同身上的躁热,一下去了七八分,整个人的精神也陡然一震。

同时,她惊讶的发现,那绵绵无力的内息,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一般,在慢慢的苏醒过来。

这时,小娃娃凑到她耳边,轻轻的咬起耳朵:

“爹爹说,他在水里放了解药,姑姑,快些吃山薯,吃饱了,有了力气,快点跑。”

金凌微微惊讶,那个叫阿桐的人想救她出去?

“嗯!”

她点头,也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出事。

她若有一点点闪失,父亲定会勃然而怒,会将所有怒气撒到西秦。到时两国开战,无论胜败,都将是一场灾难。

很明显,那阿桐并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又不能明放,就想了法子,于暗中悄悄放走她。

可是他放走她,到时,齐容能放过他吗?

没有往下深想,面对那只瘦瘦小手递过来的吹凉的山薯,她咬了一口,满怀爱怜。

这孩子,真是她的救星——好多的孩子啊,人之初,性本善,这么热心的来照顾她这样一个素未平生的陌生人。

她想她会一辈子永远记住这个孩子的。

一个山薯很快吃完,门外有亮光慢慢的向这里移过来,是岑容伯带着人过来了。

“后窗没栓死,快从后窗户爬出去!”

那个丧心病狂的人,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

“嗯,姑姑,晚上我来救你!”

小娃娃很识眼神,将水葫芦往脖子上一套,小声说了一句,几步一跑,轻纵,很利过的自窗口跳了出去——

金凌在心头赞一声:这孩子,武功把式不错,若是好好栽培,将来必是一个国之大材。

门开了,一身布衣的岑乐手中提着一只红灯笼走在前路,身后,齐容负手走进来,似乎是闻到了一空里异样的蕃薯味儿,眉心不觉一皱,回头瞅向那掬躬哈腰的阿桐夫妻:

“你们给她送过吃的?”

阿桐连忙摆手:“没没没,绝对没有……呃,可能是家里那个小仔子……容头领,娃娃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齐容立即脸色一沉:“好好看着你家那小仔子,要是再让我看到他来送吃的,我一掌毙了他!”

桐嫂听着这话,脸色一骇,连忙道:“不会了不会了……奴婢会看着他的!”

齐容这才算是满意了,一步步跨向金凌,眼神是那样的高深莫测。

草席上,金凌蜷坐着,丝发凌乱,满身汗臭,被铁链锁住的手小心的护着腹部,只淡淡看着,自不敢随意去挑畔他,敌众我寡,绝对不能硬碰硬。

“再留你一天小命。到时,我要拿你肚子里的孩子来祭坟。”

“害死明静的又不是我,容伯,你是不是找错对像了!”

金凌觉得好笑,这人,看来真是疯了!

“哼,怎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死的很冤……可谁让你是九无擎的女人。今儿个,我就要用你令拓跋氏就此覆灭……”

金凌不想说了,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可理喻,干脆闭了眼,心里则在想这人的印堂怎隐隐发黑,似有中毒的迹向……

“看好她!”

齐容沉着脸,对跟在身后的两个手下命令着,那语气就好像在命令千军万马。

两个劲衣男子对视了一眼,“是”了一声,齐容又转看向岑乐:“你,好生在房里盯紧了!”

岑乐怯怯的应声。

齐容这才出得门去。

门关上了,岑乐蜷坐到了自己的草席上,神情极其冷静的盯着窗户的新生的月亮直瞅。房外,齐容在问:“四下里地雷布的怎么样了?”

有人在回答:“差不多了……保管就令他们有来无回!不过,容伯您答应我们的好处……什么时候兑现?”

“等过了明天,该给你的一件都不会少……”

“不会到时把我们一起炸在里面了吧!”

那人嘿嘿的笑,透着几丝怀疑,似在试探着什么,足证明还是有点头脑的。

任谁都看得出这个齐容心态有点不正常!

到现在还跟着他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得过他的恩惠,才誓死跟随着,另一种则是为了钱财,以性命为代价,最后赌一局。

赌赢了,那就卷上一笔财富,改名换姓,去过富贵日子。赌输了,就一起下地狱。

“只要按着我的计划走,保管炸不死你!”

声音远去。

房内寂寂,只有蛐蛐唧唧声,以及蚊子的嗡嗡声,岑乐就像死了一般的沉默着。

金凌闭着眼,感觉体内的内息越来越强劲起来,手上也渐渐有了知觉,只是手腕被铁链锁着,蹭的都破了皮,有点疼,身上几天没洗澡,一身汗一身汗的出,很黏。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月渐渐往西斜去,夜已经很深,整个世界都沉睡了过去。

忽,远远的,一记惨叫声传了过来,在夜色中显的分外的阴悚,惊得树枝上的鸟呱呱呱的拍着翅膀飞走了。

出什么事了?

那似乎是齐容的声音。

金凌嗖的睁开眼,正好看到岑乐惊坐了起来,整个胸脯在急剧的起伏,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但她又很努力想令自己平静下来,呼吸一呼一吸,很重。

直觉告诉金凌,容伯的惨叫和岑乐有关系。

没一会儿功夫,一阵脚步声跟踵而至,桐嫂在喊:“岑乐姑娘,容头领请你去一趟。”

房内点着一盏油灯,虽不太亮,但金凌还是很清楚的看到这岑乐自头上拔下了一个银簪悄悄的藏进了衣袖底下,等藏妥了,才扬起头唤了一声:

“来了!”

声调似乎也有点走调。

岑乐整整衣裳走了出去,那扇门再度掩上。

脚步声远去。

几乎同一时间,后窗探出了半个头,是小铁转着那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在往里面打探,看到没人,急忙翻了进来,小跑步的跑近,自怀里取出了两把钥匙——

这孩子,当真是来救她的。

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