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会——关于九无擎的故事

怪不得耳根清静了。

“关我何事?”

她淡淡的撇开眼,把注意力落到书卷上。

“怎么不关你的事?要不是你刺伤了爷,爷怎么可能会病倒!”

东罗闷叫着,带着浓浓的埋怨,心里火着呢:这小女人,真是黑心。

她立即冷笑,漂亮的小嘴勾起一弯弧,秀致的下巴傲傲的挑起,那神情是睥睨一切的:

“谢谢你的提醒,下一次,我会把握好时机,一剑刺穿他的心脏,那他就不用病了,直接进棺材埋掉得了!”

“你……”

冷酷绝情的话语,有时比任何招式和兵器,更能把人伤的体无完肤,他只是一个局外人,听得这些话,心里已觉得受不了,更何况他的爷——她曾骂爷是“畜生”。

阳刚气的脸孔现出一阵阵心痛之色,他忍不住替爷叫屈起来,满满的自罚酒在手中直晃:

“我家爷不是恶人,他不是!很多事,与他而言,有着很多的无可奈何——你知不知道!”

他竭力强调“不是”,声音又急又促。

隔着一层熠熠闪闪的水晶帘,她忽寡淡一笑:

“怎么?你这是想来替他说好话的?真是好笑,请问你有什么资格来做这个好人?东罗,身为滇西四侠之首,徒担了侠名,却只会做一些仗势凌人的小人行径,早已折尽了那们名号中那个‘侠’字了!人无仁情,心无侠义,我没有二话,只替你们觉得丢人现眼!”

讥嘲的字眼,便如一排排的利箭,毫不留情的射过来,连带将他也颠覆在其中。

对,他原来是铿铿侠者、仁者,如今成了他眼里的“走狗”,他受不了了,对着面前这一大碗自罚的芙蓉醉,哪还能喝得下去,砰的一下将碗丢到了地上——原想忍忍的,终还不是没忍住,咬牙站起,他怒极而叫:

“你他妈能不能别那么挟枪带棒……

“是,你是受委屈了,你能狠着心儿对他痛下杀手,他呢,他受了足足十多年的委屈?他又该怎么办?

“我告诉你,他只能藏着掖着,只能装作是一个没事的人一样苟且活着,只能在暗地里让自己强大起来。

“可最后呢,花了那么多年的心血策划的一切,被你打乱……

“我倒要问问你,他心里的苦跟谁去诉……嗯?

“你说,他该找谁算这笔账?

“如果你不是……他……他八哥生前最在意的那个人,你以为,我们会管了你的死活……”

他很想把最后这句话中的“八哥”两字去掉,可是,他不能说,心头有多憋屈只有自己知道,他恼火的把那坛酒也一并给砸到了地上,芙蓉醉那醇厚的酒香顿时充斥起整个房间,便只是闻一闻,就能把人醉倒。

他本想平心静气的来跟她说话的,可是三两句就叫她引爆了自己的脾气。

此刻,他已压不下自己的脾气,指着她的鼻子继续叫嚣:

“我告诉你,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是棋子,有些大用,有些小用,我们生存的环境就是这样的,要么就做别人手中的棋子,要不就让别人做自己的棋子……

“做别人手中的棋子,只能在物尽其用之后保全自己,拿别人做棋子,更得物尽其用的发挥那个‘子’本身的价值,这不是我们愿不愿意的事,而是形势逼人,光有仁情和侠义有个屁用——想你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这点道理,你若是不懂,就不该出来混!”

这番话表明,东罗不是俗物。

金凌沉默——

有一点,他说对了,每个人生来都是棋子,在权场上,这是法则,想要独善其身,根本不可能,想要保存一颗“真”心更不可能,她也来自那样一种环境,迟早也会被“染黑”。

可是,懂是一回事,想要她咽下这口委屈,难;他受委屈更是他的事——他与她原就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平白无故受欺负不怒不嗔,佛爷也做不到这样大度,她就挟枪带棍怎么了?

“闭嘴,我是我,他是他,别给我混为一谈。他受了什么委屈,我不想知道,他是谁的棋子我也不兴趣了解,我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欺我,哼,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总有你们好受的时候——出去!”

脸儿一寒,书案一拍,逼出一身不可凛然不可犯的气度,脾性倔的可怕,那目光中的寒光,终将他的火气往底下压了一下。

东罗突然懂了:他说的道理,她都明白,只是她生性刚烈——亚个儿就不会轻易原谅欺负过她的人。

“现在我不会出去。”

东罗缓了一口气,欠了欠身,压住了自己火气,深吸一口满是芙蓉醉的暖气,先道了一个歉:

“对不起,我的脾气不太好……说话直来直去,请你不放心上。但今日,我既然来了这里,就必须讲个故事给你听……”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继而有力的续道:

“一个关于九无擎的故事……公子青,你身怀一身爽快的江湖人,做人能不能不要光凭一已印象,便给人定罪?有些事,真的绝非你想象的那样……那日,实是事出意外……”

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很轻飘,语气更是无奈的。

“别跟我提那天的事!”

她冷冷斥断。

“我要说!”

他高声丢下一句。

“……”

金凌恶狠狠的瞪着,挖人伤疤,此人,真是狠毒。

“若不说,我家爷可就冤死了……他真不是恶人!”

他被她盯的几乎要舌头打结。

“哦,是么?他若不是恶人,那公子府这几年死的这些人姑娘都是世人编造出来的!一个视人命如草芥,一个将女人当药引来使用的男人,他会是一个好人吗?”

金凌讥讽的冷笑,那些如鲜花般美的的女子,都被那个男人毁掉了

面对如此冷而不屑不顾的眼神,东罗的心再度哆嗦了一下——

一个男人,如果深深在意着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已彻底将他看轻,他要练就怎样强大的心脏才能承受这样一种憎恶?

他的爷,面对她时,心里到底会多苦!

东罗捏着拳头,急急的替他辩说:

“那些女人是皇上给的……都不是爷想要的……其中有些是皇上的眼线,有些则是其他权势安插在公子府的细作……她们当中多数是居心不良,并且死有余辜!”

“那总有一些是无辜的吧——这些年,你们公子府进了多少女子,又死了多少?疯了多少……”

金凌冷声喝断。

是有好些是无辜惨死的,可是……

他咬着牙,恨恨的道:

“这些账,不能全算在我家爷身上……他只是想活下去……”

“好一句想要活下去!他想好好活着,难道别人就不想了吗?是人,都想好好活着!东罗,你这是在强辞狡辩!”

她冷笑的再次喝断。

东罗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真的很能辩驳,他快辩不过她了,牙一咬,转而退一步,反问过去:

“那您倒说说看,若是你站在他这个位置,你会怎么样?如果你是那个权位上的人,有人谋划你的权,要你的命,你要怎样?是奋而反击,还是坐以待毙?这世上,很多事,不能用是非对错来直接衡量的……”

的确如此。

这个道理,她懂。

所以,她没有再反击。

房里突然静的可怕。

“爷,真不是坏人。”

东罗再一次强调,眼神无比真挚:

“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五年之前,他根本就不碰女色——整个鍄京城的皇孙贵侯,谁没一两个妻妾,他身边呢,除了我们四个,几乎不用女婢。若不是拓跋弘,爷何致于被整的这么惨……”

声音透着几丝暗哑,想起那些种种,他就替爷心疼,他要承受多少屈辱,才活到如今!

隔着那面静止的珠帘,似隔着两个世界。

金凌抖抖长长的睫毛——

拓跋弘和九无擎有仇,那到底是怎样一种仇?

她心若有所动,适时***话去,问:

“拓跋弘拿九无擎怎么了?”

“他学他老子样,给爷下蛊!”

东罗啐了一口,痛恨的道。

心思再一动,她接着又问:“什么蛊?”

“狗皇帝下的是无心蛊,爷曾跟我说,他自十三岁开始,记忆就是残缺的,只零零碎碎记得一部分,那全是因为无心蛊在作祟,他只要回想以前的事,就会心痛如绞。直到六年前,他自己给自己下毒催眠了体内的无心蛊,才想起以前的一切。至于拓跋弘,更无耻,给爷种了穿心欲蛊,每番蛊发,必饮处子血……否则必经脉暴裂而死——”

无心蛊和穿心欲蛊?

金凌吃了一惊。

这两种蛊,她听过,那都是世间罕见的毒蛊——

所谓无心蛊,中蛊之人,会忘掉一切,无心而无欲,他的记忆会是残缺的那也是正常的,除此这外,还不能动情动欲,情念动欲念生,便会心如刀割。而穿心欲蛊更可怕,那蛊虫性属纯阳,每月会躁动一次,必须以处子之身相祭,方能压住它的狂躁……

这两种蛊是相斥的,单中了无心蛊,倒还算是个正常人,若既中无心蛊,又中欲蛊,那就惨了,这种情况下,想要压制无心蛊,就得饮处子血,饮了处子血,必会把欲蛊逼入巅峰状况,若没有处子相侍,心脉爆裂,经脉会尽断。

这些记载,她曾在逐子收集的一些医道经中见过。

耳边,东罗依旧在念念叨叨,说:

“……先前,爷的身子还好一些的,虽比不得我们健壮,但身上总归还能长些肉,如今呢,这一年一年折腾下来,身子是每况愈下……他常说,这样活着,比死还难受……可他却又不得不活着,哪怕受尽良心的遣责,他仍然咬牙撑着……因为,他还有未完成了心愿……

“他也不想去伤害别人……

“起初的时候,他每个月都需要处子侍蛊,每次侍完蛊后,他都会将自己关在房里几天——公子青,他跟你一样,生着冰清傲骨之心,他无法面对这样一个脏肮的自己。但,渐渐的,他麻木了,也习惯了,因为他没得选择……他只能忍着,私下在暗中寻求解蛊之法。这两年里,爷已经摸准了两只蛊虫的脾性,渐渐的在用药物控制蛊发的次数……只要没有必要,他一定不去碰女人,只是还得时常活饮处子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最近这一年,爷体内的欲蛊一直很安份,已被治的服服帖帖……那天无心蛊和欲蛊一起被发作,是被人为唤醒的……爷并不想的……他试过想控制……没用……”

他沉沉的吐出最后两字,想到那天那紧急的情况,黯然的道:

“那一日,他的状况很糟糕……恰巧你就撞到了他最狼狈的时候……那天的所有种种,全是因为投走无路了……他也不愿意的……如果你只是寻常的床姬,爷不会这么痛苦,横竖总会好好医了你的身子,能保得住命最好,若保不住,也是命……怎么想到会是你?”

金凌耐着性子静静的听完了,怒气渐渐平熄,自然依旧是恨的,只是这恨意当中忽而生了一分怜悯——

每个人背后都有着为外人所不知道的故事,个中心酸疼痛,也只有自己的清楚,权位上的人,又有哪个是干净的,一个个都在明争暗斗,利益面前,谁还会顾得了别人的死活,即便像父亲这样的人,曾经也有过一段不光鲜的过去。那些不堪入目的曾经,一度叫母亲望而怯步,生生想逃离。

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已的时候,而她倒霉的成了替罪羔羊,若是寻常女子,自会将就了,可她不是……

“出去吧!我累了……也听够了……”

这个东罗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她别怨九无擎——

可是,怎么可能!

东罗还有很多话要说,不想走。

“爷很在意你的,难道你真的没感觉出来吗?”

金凌一动不动,觉得这话很可笑。

“原来你没有发现!红楼从没有女人进去过,东林里,你掉下山崖,主子差点跟着跳下去,为了救一个小鱼儿,他兵行险招,匆忙设了这样一个局,你昏迷了五天,他衣带不解的守在你身侧,还一而再的将自己的续命莲丹给你吃……今日,若不是怕伤到你,你以为你能刺中他吗……他根本就舍不得动你一下……公子青,爷活不得几年的,如今他身上的续命莲丹已经不多了……便是那番说给你下毒,那也是蒙你的,他在想用以毒攻毒的法子解你体内的余毒,一切全是为了你好……你……你能不待他好一点么……”

这话越发的可笑。

他这是在告诉她:九无擎喜欢她?

无稽之谈。

他又怎能要求她放下仇恨,以德报怨——她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小女子……

“既然知道自己的活不长,就应该多积阴德……东林里炸死那么多人,足够折尽他的阳寿!”

这种无情的话,真的很能刺痛人心。

他几乎想脱口告诉她:你怎么可能如此诅咒他?曾经,他是你的未婚夫,现在,他是你的男人……你难道就一点点都不心疼他的吗?

咬着牙没说。

爷会拆了他的骨头!

他在爷跟前发过毒誓,要永远守着这个秘密!

张大的嘴,还是合上了,他忍不住又对这个俊美的“假小子”瞅了又瞅,他听七爷说过的,九爷小的时候,是个美少年,而今呢……阴差阳错,不光毁了容,而且还要品尝这么一个苦果:面对自己最最念想的人难相亲——老天为什么要如此的折磨他。

太让人心疼了!

“要不要打个赌?”

东罗淡淡的道,心里总觉得该为爷做些什么!

这句话来的很不着边,金凌听着直挑眉,琢磨不透这个东罗到底想做什么?

“听说青城公子最爱赌了,常到赌坊玩,有时还会豪赌。你不是很敢玩的……难不成也有怕的时候?”

“别拿激将法来激我!我不吃这一顿!”

金凌淡淡的道,丝毫不为所动。

“信不信,你若不赌,以后,你会后悔一辈子……”

东罗极认真的说。

金凌不说话,用一种深思的眼神打量,九无擎身边的这滇西四侠,就属这东风阿罗最最稳重,他今日这是怎么了,没头没脑跑到她房里为他主子说了这一番话,到终到底图的是什么?他若没有目的,哪会在这里跟她耗?

嗯,这人似乎并不仅仅希望她原谅他的那个恶魔主子这么简单!

他的话,总像带着某些弦外之音。

“说,你想赌什么?”

莲步轻移,她姗姗而行,撩起珠帘,走到外厅,绕着这个昂扬八尺的男子瞅了一圈,只瞅得他生了拘束,才慢慢的坐上凳子,肚子饿了,她想吃饭,执筷慢吞吞吃起来。

地上满是碎坛碎碗,东罗瞟了一眼,取了端盘,将碎片拣起来,一片一片,没有马上说出赌局是什么?

他在斟酌该设怎样一场局,才能给爷赢得他该得的一切。

半天,他站起,端着盘,目光闪闪的逼视:

“我就赌,如果你肯好好的留在我家爷身边,深入的了解他一下,你一定会喜欢上他……会心甘情愿做他的女人……”

字正而腔圆,没半分含糊。

“你在开玩笑!”

金凌嗤笑,赌的这么弱智!

“不是玩笑!”

他的态度相当相当的严肃。

“不可能!”

喜欢那个恶魔,那是天方夜潭,做她的女人一说,更是荒谬绝伦。

“万事皆有可能!”

“出去!”

她冷下了脸,执了筷子夹菜:“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

他不走,盯着她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会后悔的!”

“滚!”

一双筷子疾射了出去,适时令他闭了嘴。

从未知道“爱”是何种滋味,活了二十一年,金凌不曾让任何男子踏足自己的世界,即便是天之骄子,也未见得能赢了她的芳心,更何况一个如此薄贱女子的九无擎。

可她却还是进得他的寝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