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乡的身上,除了那件并不大合身的短袄,她底下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褶裙。那条褶裙没什么纹样,看料子倒是上好的棉缎,但是那裙子的湖蓝色已经显出了老旧的黄,还因长期洗涤的原因而泛着一丝丝偏光的白,一看就是已经穿了许久了。

符长宁抬起头,目光落到了桐乡的一张脸上——她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毛。

这个桐乡,按说年纪大概是与她和婵衣她们差不多大的。但是自不需说是同她相比了,就是比起婵衣几个,也是天差地别的太远了——婵衣她们四个因一直待在她的身边,故而向来都是不做什么粗活儿重活儿的,莫说是一张保养得宜的小脸儿,看上去也与鼓书樾书她们差不多大,单说是那一双手,也不似是丫鬟的手。但是这个桐乡,她的面貌看起来已经非常苍老了,甚至是显出超越年龄的老态来。她缩在袖子里头的手在刚才行礼的时候露了出来,符长宁发现,那双手上颜色斑驳,似是有伤口好了落下的疤痕交错一样。符长宁听说过,一到冬日,浣衣局里的女婢的手上就会生出许多冻疮,想来这个桐乡的一双手上,也是冻疮累累的吧。

符长宁一直静默不语的打量着桐乡,桐乡也不敢抬起头看一看符长宁、或者去说什么话儿,她甚至是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的就那么静静地垂首立着,紧张及忐忑的等待着符皇后的发话。

然而符长宁一直不说话。

桐乡觉得她胸腔子里头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就这么等了良久,她才听到上面有清越悦耳的声音婉然响起,那道声音似是一股从汕头流落而来的清泉,流入到了人的耳朵里的时候,简直像是让人觉得心灵都被这声音洗涤了一般的舒服畅快。就连长久以来讶异在心中的所关于浣衣局的黑暗和恶陋,几乎都在这样的声音之下如同在太阳升起时地上的一捧雪,立时都消弭于无形了。“……桐乡?”

——桐乡第一次觉得,有人能将她的名字唤的这般好听。

她瑟瑟的缩了一下肩膀,颤声应了一句,“奴婢在。”

等了半天,便再无了什么声响。

桐乡也不知是被那道声音蛊惑了,还是仿佛又回到了她在凤藻宫意气风发的日子,竟然就因为有些奇怪,就这么抬起头去,看向了凤座之上的那个人。

然后,桐乡一眼就撞进了女子深邃宽容的眼眸中来了。

桐乡从来没有这般近距离的接触过符皇后。在她心目中,符皇后与她的主子李皇太后一样,都是温柔高贵、高不可攀的存在。她在后宫里面生存了十一年,前几年当她还是个小宫女的时候,就看多了后宫百态。后来她当了凤藻宫的大丫鬟,她看得就更多了。

这后宫之中,无外乎就是两种人,一种是像她们这般苦苦挣扎在生死之间的渺小的人,一种,就是像当年的李皇太后、如今的皇后这般,不需看任何人脸色率性过活的人。

前一种的人有很多,包括那些自以为得到了很多的宫妃们,但是在桐乡看来,那些宫妃其实也与她们这种奴婢无二,都是为人趋使罢了。而第二种人却很少,少到这么多年,桐乡也悟出了这般一个道理——在后宫里头,无根无基的后妃就像是浮萍,哪怕她再出众,终究融合不到第二类人当中。而那些家世深厚的世家女,或许有些人并不得意,但若是得意起来的那些人,总有一天会站在第二类人里,当做趋使人的一方,而非被动过活。而有些人,天生就属于“第二类”,她们出身高贵,而进入这皇宫之中的时候,也是高人一等进来的。她们一生都不会为一些琐碎的小事所烦忧,因为那些使人烦忧的事情,从她们一下生就有人为她们打理好。一切在第一类人眼里看起来难如登天的事情,在这些人眼里,却都变得不值一提了。这样的人,就像是仁端靖皇太后,就像是符长宁符皇后,其他的,都不过是跻身到“第二类”人里来的第一类罢了。

桐乡知道,符皇后属于第二类,扎扎实实的第二类。所以

符皇后在她的眼里,一直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然而这个时候,她却发现,符皇后并不如同想象中的那般难缠尖刻——又或许……桐乡恍恍惚惚的想,又或许,是自己太久没有接触到这种高贵的人群了,以至于自己早就已经忘了这种人到底是何种样貌了。

符长宁看着桐乡有些失礼的望着她出神,却也不恼。她轻叹了一声,问桐乡,“你可知道,我唤你过来所因何事?”

这一句话,就将事情拉入了主题。

桐乡依旧是有些怔怔的。她听了符长宁的话,忽然心头一跳,有些慌乱和不安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涌了上来。

“奴婢……”她突然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旋即深深地埋下了头去,“奴婢不知。”

符长宁的叹息声如同天边的一缕轻烟,似是一阵和煦的微风就能够将它吹散一样。但是这缕叹息却又太过真实,实打实的敲击在了桐乡的心头。桐乡听了,莫名的就觉得心中的委屈和愤懑不由自主的喷发上了来。

桐乡藏在衣袖下面的手,就这么攥得死紧。

符长宁轻声问道,“你当真不知吗?竹书与我说,你被嘉妃赶出品贤殿,很有一些委屈的。你不打算与我说吗?”她顿了一顿,声音里染上了几分怅惘,“不与我说吗?仁端靖皇太后生前留下来的丫鬟,我都给了一个好归宿,唯独你……”

这话说着,直叫桐乡心头的酸涩与委屈简直避无可避的就涌了上来。

桐乡强抑住眼眶里头的泪水不叫涌出来,她深深地低着头,咽下喉间的哽咽,摇了摇头,“奴婢——”

“桐乡。”符长宁打断了桐乡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她面上的表情仍旧是平平淡淡的,眼里也没什么神彩,不过就是这样,却让桐乡愈发觉得压抑和呼吸困难了起来。“桐乡,本宫既已同你这般说,定就是有了非要知道这件事不可的理由。你在回答本宫的话以前,最好先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身份来敷衍本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