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面临对方咄咄逼人的紧迫,宝玉却依然没有答话,只是笑了笑

——他的笑意就仿佛是月下一柄浸透了寒光的匕首。

——又仿佛是阅尽了繁华的东流江水。

然后他依然故我的从容看向面前刚上那盅精致汤品,彬彬有礼的询问上菜的丫鬟道:

“不知道此菜又有什么别具一格之处?”

那丫鬟见问话的是这般一个俊秀公子,脸顿时腾的红的,羞涩道:

“回…回公子的话,本道菜却是开胃的甜饮。只因为之前的这道清蒸武昌鱼乃是至味,食之后惟恐冲淡了后面所上菜肴之口感。故特上此羹以涤口中余味。”

宝玉“哦”了一声,他望着精美盅盖上的那首小词,徐徐念道:

“闲向街头啖一瓯,琼浆满饮润枯喉。觉来下咽如滑脂,寒沁心脾爽似秋。”

一面将盅靠近唇边,一饮之下,只觉得寒凉甘润沁喉,斯时天气虽然还颇为寒冷,但刚刚才大啖了滚烫丰美的武昌鱼,喉中**如同凝霜冻玉一般滑润下喉咙,似乎连五脏六腑都欢呼了起来,感觉这一股子凉实在来得正是时候。

旁边载沣见宝玉对那冷嘲热讽看作耳旁风,丝毫不放在心上,暗地里对他的涵养风度甚为心折,也将那声音抛在脑后,举盅谈笑道:

“此道雅点却是自塞外元人处传来,名为奶茶,我也曾在京里尝过,只觉腥味颇重,却比起此处做将出来的大为不及,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旁边侍立的一名丫鬟笑道:

“蒙人粗鄙,再好的东西也给他们糟蹋了,庄中料制这道玉髓浆,乃是把鲜牛奶煮开,晾凉,加入蜂蜜,经过细罗过滤,再对入适量的江米酒,搅匀后盛在碗里,分层码进木桶后,桶底加火烘烤,名曰“烤酪”,等到凝固后撤火,再晾凉、冰镇,最后浇上醉了年余的樱桃汁。这才能将其中的漤味祛除干净。”

此时不觉说话间,日头也自雾的遮蔽里笑吟吟的将头探将出来,烘烘的引诱着人们体表的温度,一边吃饭边享受暖日的光泽,再看着水面点动的万点金光,环境与美食巧妙的统合在一起,分外有一种惬意的体味。

而方才那道玉髓浆中,加有米酒,因此饮下的时候虽然口感寒凉,片刻后却发起热来,于是热呼呼的阳光和肚里那热呼呼的微醺醉意交错对流,在腹背之间融合游走,有感觉的人宽去外衣,懒散的半卧在躺椅之上,心里都会涌出两个由衷的字:

“舒服。”

接着上来的数道菜如爆肚,烤肉等都是地道的京师小吃,但是一吃之下,便能从这大同小异里尝出内蕴的与众不同来。爆肚里片出来的肚丝不仅从选料上弄得尽善尽美,而刀工,配料各方面也是可圈可点,别有新意。而烤肉的切片薄、松木火、作料全,每人自行动手烤制,火候自行拿捏,配合四周葱绿的原野,浩淼的流水,分外的烘托出一种盎然的野趣。

吃着吃着又有些口渴,载沣正待吩咐上茶,岂知话未出口,只见一名腰缠白羊肚毛巾的大师傅拎了一口黄澄澄,亮晶晶的大肚长嘴铜壶行了过来,只见这制作精美的铜壶上口、底足都镶着用黄铜雕刻的花卉,树木花纹,壶体两侧各镶着一条金鱼在小草中游动…显然这壶是炉火烧得正旺的时候被端下来的,壶中开水翻滚,热气腾腾。而更有意思的是,眼前这卖茶汤的大师傅走到席前,两脚分开,双臂摆平架势,一手拿碗,另一只手搬壶倒水,碗口距壶嘴儿足有一二尺远,眼见那冒着热气的开水由壶嘴儿喷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碗中,且点滴不漏,动作准确优美,也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宝玉看着面前的盖碗里浓香四溢的茶汤,心中着实有些叹服,诺大一个装满沸水的黄铜茶壶,少说也有二十余斤,单手持着,不能有一丝的颤抖,要冲好它,真得需要很高的技巧,首先,得一次完成,绝不能拖泥带水滴滴答答地往碗里对,否则茶汤准是生的,那卖主可就亏了本了。再有,出水虽猛,但绝不能浇在手上,要不,手也烫了,碗也砸了,赔本赚吆喝,那就更不合算了。所以可以见得卖这茶汤的师傅都得练有一手绝活,别瞧全部动作总共才有几秒钟的时间,可想要倒好这一手茶,恐怕得花上几年的工夫。

这师傅动作麻利,转瞬间便将各人面前茶盏一一倾满,只闻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又吆喝了一嗓子极其纯熟的京片子:

“八宝茶汤咧,京中方圆百里独此一家,客官您慢用。”

宝玉轻吹去面上的泡沫,呷上一口,顿时满口都是回味悠长的烫热焦香,与之前那道玉髓浆一凉一热,各有千秋,相映成趣。听旁边那侍立的丫鬟介绍说:“八宝茶汤”的主要原料是糜子面,佐以核桃仁、花生仁、芝麻等果料,因果料有八种之多,故也称“八宝茶汤。”京师中,也有小贩走街串巷边吆喝边卖的。一副担子,一头是放原料和瓷碗的柜子,另一头是在一个小火炉上放把黄铜高嘴儿壶,壶高足有三尺,擦得金光闪闪,清洁美观。不过此处这师傅在用料上推陈出新,加入了燕窝,白参等,自然给这寻常小吃平添了几分富贵之意。

众人听她这般娓娓道来,细细回味口中滋味,果然有人参独特的那种苦涩之味隐留在齿颊之间。一干人此时业已酒足饭饱,载沣见时机成熟,便向宝玉提起日后若是再上战场,便要他提携之事。宝玉也是一口应允,旁边人等一齐大喜,连声称谢。

这厢正事谈妥,常言道:酒乃穿肠毒葯,色乃刮骨钢刀。宝玉相与的这帮世家子弟本就非正人君子,又怎会只备毒葯不设钢刀?载沣轻轻击掌,顿时有一批早就伺候在外的歌姬涌将进来。若穿花蝴蝶一般围绕席间,席间众人顿时也放浪形骸起来,娇笑声,求饶声此起彼伏,莺声燕语顿时不绝于耳。

然而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低声愤斥道:

“无耻!

这声音混杂在旁边那些女子的欢笑声中,几乎是若有若无,个别人甚至根本没注意到这句斥声,只有宝玉眼中露出惊异之色,手中已轻轻将坐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推将开来。

蓦然间!隔开他们之间的那道藤墙摇晃了数下,“啪”的一声四分五裂,枝叶四溅!更在地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收缩,枯萎!要知道,藤墙的质地本来就非常柔软韧密,其根还深入地下,便是由数名壮汉前来全力相推,最多也不过令它弯曲倒伏,而绝不会似现在这样若砖墙一般轰然倒塌!

——这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力量!

宝玉忽然变得很是平静。

——而且冷漠。

或者可以说这深不可侧的平静一直就隐伏在他的身上,只是现在才被表露出来。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抿着。任额前的发自然的散乱在眼前,构筑出一道与人隔绝的栅栏。他浅尝着杯中芳冽香醇的**,体会着神经被酒精麻痹后的快意。

与此同时,之前那个清冷高傲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声音里更多了一丝恼怒之意。

“你等究竟知不知道何为礼仪廉耻!居然在这青天白日里干出这等勾当!我当上奏检察院,请尔等家中将你们严加管束!”

说话的是二十余岁开外的青年,面孔白皙,看来文弱俊秀,若单论五官精致俊美,只怕连宝玉也颇有不及之处。然而他的言谈举止中,却流露出一种不容人违拗的霸气。

而他的身旁坐着的几人里,有两人身材纤小,正好奇的望向这边,其中一人的手里还握了只杯子,这蓝瓷花的杯子纤小,这握杯的手更小,那人袖子因上举而里缕落了半爿,落出雪藕一般白生生的手腕,给人以不忍触摸的疼惜感觉。

宝玉却好似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他将杯持在眼前,琥珀色的酒色与缭乱的日光,交织成一种奇妙的暖意。他依然垂着头,,默坐在椅子上,浅浅地抿灌着酒。,沉浸入那个以冷漠构筑成的自成天地中。但是从他的动作与举止中,透露出的意味只有一句话四个字可以形容——

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