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三 临危

当日长乐宫之事,虽事态严重,但毕竟是皇家私事,当事的太后,皇帝和张皇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将事情压制下来。但埋藏在其中的暗流,并不能被真正掩盖,当时无人可以预见,却终将在一段时间的潜伏之后,激发开来,令两宫震动。

楚傅姆抿直唇,穿过椒房重重殿门,来到殿上,“皇后娘娘,”声音带了一丝火气,伏跪在地上,将头上的冠子褪下来,置于一旁。心灰意冷道,“臣身为娘娘的傅姆,娘娘做了如是之事,臣却丝毫无所觉,更不能加以劝谏,臣无能,恳请让位待贤。”

张嫣忙起身拦着,“傅姆言重了,是我行事莽撞,让傅姆失望了。只是,”她双眸隐有泪意,声音愈发低了,“我如今遭遇困局,傅姆真的忍心弃我而去么?”

“娘娘——”楚傅姆动容,看着面前的女郎。她一身茜红石榴裙,面上素妆不描,只露出天然容颜,带着苍白的面色,双眸尚有些红肿,楚楚可怜。她自张嫣封皇后,被鲁元公主延请,接到张皇后身边伺候,这些年看着张嫣步步艰难,从一个空有中宫之名的少女皇后,走到了今天椒房专宠的地步,虽然性格桀骜,时有惊人之举,令椒房殿上下担心无措,但实在是个至情至性的孩子,心中亦早已经将之当做晚辈怜爱的,忍不道,“娘娘,奴婢冒昧,却是想真心劝你几句。”

“傅姆请言。”

“皇后娘娘,”楚傅姆苦口婆心,

“老奴知道你与大家伉俪情深,又自负年轻貌美,位居中宫。但纵然如此,你也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上头还有太后为长辈,子嗣之事,为夫家最重。你一意孤行,不仅令太后震怒,便是大家心中也不是不介意的。如今大家与你夫妻情深,还能稍作忍让,若有朝一日,大家真的不肯回顾,你要如何呢?”

张嫣怔怔的站在那儿,声音低低的,“阿傅,我本一直觉得,持已是会一直向着我的。可是阿傅这么说——我一心真心待着持已,或偶有与之不一致的事情,但总归是因着心中原则不同而起,他可恼我,责我。但竟会真的因此相离么?我心中自有准则,可以为他让一时,但若要让一世,我又是否还是最初那个他爱的人?”

楚傅姆哑然,“傻孩子,你却是个痴人。”

张嫣拭去了腮边的泪,“我已经受了教训了。……这一次,太后生我的气,只怕真的不会回转了。”

楚傅姆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做下这样的事情,太后发怒,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也不是不可挽回的。”她劝道,“说起来,太后心里面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小皇子的,娘娘一旦停药怀胎,太后自然就不会针对娘娘了”

张嫣苦笑,哪里有这么简单。

因着穿越的缘故,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吕后的性子。她和吕后之间,还是单纯的祖孙的时候,感情算是十分融洽的。但她和刘盈圆房之后,做了真夫妻,与吕后之间便是婆媳。自古以来,婆媳之间的问题便是难以解决的,再加上吕后性子刚烈,控制心又强,可以说是,步履维艰。从前还有阿娘为自己斡旋求情,鲁元是吕后的亲女,吕后心肠再硬,对着这个放在心里的女儿,也是扛不过去的,再加上自己诚心低头奉侍赔罪,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如今情况比上次严重百倍,鲁元又已经不在人世,而以着吕后的心性,与自己在长乐宫对峙一场,再加上刘盈一意回护,已经是折了吕后的性子。废后之语已出,再也不可能如当初一样水过无痕了。而她纵有百般挽回之心,一时也无着手之处。

这个时候,吕后正在气头之上,只怕她一出现在面前,吕后反而会怒火更炽。

“阿傅,”张嫣扬头,先将低迷的心情放在一旁,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徒劳的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目前我们应该做的,”她的声音柔和但不容质疑,“是查处当日未央宫情状。”

张嫣的神情转为肃然,“太后住在长乐东宫,这些年,本宫自信治椒房殿亦算严密,用药消息却透露了出去。这其中的手段,若不查证清楚,本宫便是睡着,也不能安心。”

“娘娘此言甚是。”

楚傅姆神情一凛,声音也严肃起来。

无论最初的因缘如何,但皇后的私密信息却被传到了太后的耳中,受了责罚之后,若是不能查清楚原因,只怕难保日后不会再度出现错处,被人所利用。

“参见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张嫣对照顾菡萏的小宫人道,“我来看看瞿长御,你们先下去吧。”

“诺。”

从长信宫回来,菡萏便在卧室养伤。她是椒房殿的长御女官,住的地方在距离张皇后起居东次殿最近的厢房。屋子不大,但被收拾的十分整洁,临窗的案几上,甚至还供了一盆水仙花。

菡萏俯卧在榻上,忙在榻上支起身来,右手压着左手置于身侧,拜道,“奴婢参见……”

“你躺回去。”张嫣将她轻轻压着躺了回去,“你身上伤的重,就不用行这些虚礼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愧疚道,“是我对不住你。”明明你只是按着我的吩咐行事,到头来,“事发,我却不能护住你。”

“娘娘快不要这么说,”菡萏笑的洒然,

“奴婢这些年随着娘娘伺候,也算是享了不少福。咱们做奴婢的,哪有只为主子做好事,却不能为主子担难的道理?而且,”她瞧着张嫣,面上露出感激神色“娘娘当日已经尽力了。若非娘娘力保,当日奴婢又岂能逃过太后娘娘的怒火?”

张嫣怔了怔,瞧着菡萏的脸,一时之间,竟不能开口。

椒房殿的女官之中,菡萏是生的最好的一个,因着身世原因,谨言慎行,虽不如荼蘼亲近,解忧信重,却亦是自己的得力臂膀。

菡萏察言观色,眸光微微黯淡下来,“皇后娘娘,是不是,奴婢不能在你身边伺候了?”

张嫣又怔了怔。

菡萏实是一个有着玲珑心窍的丫头。

“菡萏,你是个聪明人,”她艰难,但凝视着菡萏的眸子,慢慢道,“这一次,我虽然借着陛下的手将你带出了长乐宫。但因着前事,不敢说太后是否对你和淳于堇有恨意。我虽然有心保下你们,但我毕竟只是皇后,不能和太后对抗。更何况,我再上心,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想当年,刘盈对赵隐王兄弟情深,裹挟同寝同食,护着的多么精心,不过是因为一次晨练,便被吕后抓着机会,一杯鸩酒,毒杀了赵隐王。更何况于自己,“我仔细想过,想护着你们,最稳妥的法子,便是送你们去鲁地。”

她起身,走到房中支摘窗前,“鲁地是我阿弟的地盘,阿娘去世后,在鲁地兴建了一座太后庙。——长安是太后脚下,太后若想行事,便是陛下和我,都拦不住的。若你去了鲁地,守的又是我阿母的庙。太后看在阿母的面上,不会再为难你了。”

菡萏神情惨淡,却依旧冷静,轻轻应道,给张嫣行了一礼,深深道,“娘娘,菡萏日后不能伺候你了,请你保重”忍不住落下泪来。

张嫣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忽的问道,“菡萏,你怪我么?”

菡萏诚挚道,“无论娘娘如何,在最初的时候,娘娘都是对菡萏有恩的,菡萏心中只有感激,绝不敢有半丝不虞。”她怕张嫣伤感,忽的笑道,“说起来,菡萏这个名字虽然雅致,但奴婢一直记得我从前的名字荷。奴婢一旦去了鲁地,便不能叫菡萏这个名字了。”

张嫣失笑,“你若真的喜欢原名的话,便还是叫瞿荷吧。”看着菡萏曼妙的容颜,忍不住道,“等你到了鲁地,可以的话,找个男人嫁了吧。”

瞿荷怔了怔,不以为然的道,“娘娘慈心,但我却觉着,这天下的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已经吃过了亏,幸亏元公主和娘娘援手,才能得脱,好容易得了自由,为什么还要找个男人,把自己困住。

“胡说,”张嫣嗔道,“虽然我也觉得大多男人都不是东西,但这天下,总还是有一些,是可以信任的。”

她的声音忍不住就含糊道,“皇帝就是个好的。”目中流光溢彩。

“大家,”

思及刘盈,便是瞿荷,眸中也不免柔和起来,慢慢道,“大家自然是个好男人。只是,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运气遇到。”

不是谁都像张皇后那样,有福气遇到大家,大家又偏偏喜欢你。”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张嫣却是不以为然,带着天生的乐观道,“可是,总要去试吧。不试着去找,你又怎么能找到心目中的好男人呢?”

……

“……再说了,日后我给你撑腰,不会有人家敢慢待你的。”

……

日暮西斜,在椒房殿的殿角上染上一抹艳红的色泽。荼蘼进殿,在张嫣身边轻轻道,“娘娘,菡萏和淳于女医此时大概已经出长安城了。”

汉四年,张嫣初嫁入未央宫,带在身边的四个宫人,如今木樨别抱,解忧嫁人,菡萏又远走,竟是只剩下荼蘼一个人留在身边了。张嫣怔怔落下眼泪来,问道,“荼蘼,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皇后做的很没用?”

明明据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到头来,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

“娘娘,”荼蘼的心中亦伤感,扶着张嫣劝道,“菡萏知道你的难处,你也不要太过挂怀,”不免对长乐宫中的太后生出一丝怨愤,“椒房殿里的事情,不管娘娘怎么了,总是大家和娘娘的私事,太后未免管的太宽了”

“荼蘼,”张嫣悚然而惊,沉声喝道,“不准对太后不敬。”

荼蘼怔了怔,应道,音含着淡淡委屈。

张嫣的神色转为严肃,“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可是,荼蘼,太后是陛下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陛下最尊敬的也是最关心陛下的人,为陛下付出了良多,你身为我身边的女官,绝对不可以对太后有不敬之心。”

荼蘼心中又愧又怕,伏跪道,“娘娘,奴婢知错了。”

张嫣瞧着,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依旧道,“你既已知错,回去罚在房中守半个月,扣半年月钱。”

其实,认真说起来,太后身为刘盈母亲,对于这个从张吕两家肚子里出来的嫡孙可以说是殷切期盼,一旦得知自己私下服药,震怒万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舅姑和儿子媳妇之间的矛盾,自古到今,一直都是十分棘手的问题。身为长辈,关心在意的事情和回护角度与媳妇有着天然差异,两样价值观碰撞,因着吕后太后的身份以及是婆母,便显得张嫣十分势弱。这一次,受了这样大的排头,张嫣无法抱怨吕后,便将一腔怒火,都发作到泄密的人身上。

毕竟,若事情平静,吕后无从得知,自然相安无事。因着此人的缘故,这才激化事端,令自己陷入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消息却不是从椒房殿透露出去的,是太医署那边出了问题。”

椒房殿中,楚傅姆神情慎重,屏退众人,喁喁禀道。

“太医署?”张嫣迟疑。

“是的。”楚傅姆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礼,“太医署的一个药童,名叫白术,与太医黄赏有师徒之份。黄太医与淳于女医私下有过节,白术便存了为难淳于女医的心,察觉女医有几次从宫外携来药草,查访了许久,发现是马浣草。便兴奋的告诉了黄太医。”

但黄太医身为大夫,如何不知道马浣草是用作妇人避孕之用。他为太医日久,立刻察觉其后必有后宫隐情,不敢涉足,严厉警告白术不得外传。

“……只是不知怎的,之后还是让长乐宫知道了。”

“至于之后终究是怎么回事,”楚傅姆苦笑道,“奴婢未能查得隐藏后情,还请娘娘恕罪。”

张嫣愀然变色,“确定黄白二人没有向他人透露吗?”

“是的。”楚傅姆道,“此事一发,他二人自知闯了大祸,但有一线希望,不会不说实话。”

张嫣面色变幻,许久方道,“阿傅,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要后宫平安,看来,竟是不能了。”

“如今这情况,”张嫣郑重道,“太后很生了我的气,是没法子从她那儿得知情况了。我左右思量,不知道是太后自身的人从太医署侦得此事,还是未央宫中有什么人无意中从黄白二人处得知此事,密报给了太后,陷我于母子失和的境界。我倒宁愿是前者。”

她叹道,“毕竟,太后虽恼我一时,终究只是对此事不对人。若是未央宫中有着这么个人,对椒房殿有恶意,时时刻刻盯着,才是防不胜防。”

她瞧着窗外的梅树,忽的问道,“掖庭中的那些妃嫔可还安分?”

在张嫣之前,刘盈的后宫之中,幸过的宫人虽然不知道数目,但正经被提为妃嫔的,只有区区个位数,一双手便能数的过来。赵良人式微之后,王珑病逝,目前在生的,不过只有袁美人萝,丁八子酩,张木樨,长使杨旖,以及三位不知名的少使罢了。

“不会吧。”

楚傅姆沉吟道,“自娘娘当年离宫之后,这些人就再也没蒙过圣宠,如何能将手伸到太医署。至于袁美人,”

她压低了声音,“她当初被封少使的时候,臣便在她身边安插了人,并不曾禀报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张嫣有些意外,“阿傅——”,心中感激,“多谢阿傅为我筹谋。”嘴上却又嘟囔了一句,“你们这样做了,倒似我多忌惮她一样。”

楚傅姆失笑,

适才还在说着严肃的事情,张嫣这么来了一句,倒令气氛一洗。楚傅姆瞧着张皇后,如同看着家中娇俏的晚辈,慈爱道,“好,咱们娘娘才不会忌惮她,娘娘是什么身份,大家一颗心全系在娘娘身上。哪里会在乎她一个区区美人?反倒是宫中的黄门,自娘娘启用女官制度,等于是从黄门手中分了一半的权利。这些人位置虽卑下,但在宫中却是人脉极广,若是怨恨娘娘,想要陷娘娘于困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嫣用指甲敲击窗台,沉静想了想,“是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可能性不大。”

“前朝以天子为尊,后宫之中,都是女主,天生亲近宫女。女官制度,本是时势所趋,便是本宫不在,也不会再度废止。更何况,女官虽分了黄门的权利,但并不是完全从黄门手中切了出来,而是在这些人之外另立了一个系统。而且,女官也只在后宫之中有一席之地,前朝依旧是黄门的天下。真正有手腕的黄门,都盯着陛下的宣室。而后宫的黄门想要影响外朝太医署,可能性不大。”

她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摞下来,“算了,未央宫中,是否有这么个人还不知道。纵然真的有,他在暗处,我们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不如先搁置,若是他有心,总会再度出手,但凡出手,就会留下痕迹。到时候”……

“药童白术责杖刑二十,之后与太医黄赏一同逐出宫去。”

“诺。”

张嫣颇有些坐卧不宁。

这些年,她虽然也罚过一些人,但因着无论怎么变迁,心中深处,都留下一些前世关于自由,平等,人权的印记,不肯由自己将人逼到绝处,从没有下过狠手。黄白二人,本应是杖毙才是,她却做不得这样。

但她终究不能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身为中宫皇后,最讲究的就是功必赏,过必罚。黄白二人曾令她陷入险地,若是她不重惩,只会被人认为心慈手软缺了魄力,日后难免会生出测妄之心。

这顿杖刑,便是打来立威的。

菡萏离宫之后,到此时,她最初带进未央宫中的四个侍女,已去其三,只留得一个荼蘼。

“皇后娘娘,”扶摇问道,“你不舒服吗?”

重幕低垂,汉时的宫室一向布置的比较空旷,就算是皇后居住的椒房殿,在殿中也不过放了一架描金漆屏风,数张楠木翘头案,描金涂绘,遇雨有隐隐幽香。

“没有事,”她答道,“我只是感觉有点冷。”

她微微发抖。明明行刑的场景应该离椒房殿很远,却偏偏好像听见杖击人身的声音,一如当日打在菡萏身上。不欲人看出异状,勉强维持住。

一件斗篷落在身上,刘盈将她包裹好,问道,“怎么了?”

带着男子刚刚离身的体温,张嫣渐渐回暖过来,笑意也就极温馨,“下朝了?我在想母后。”

张嫣沮丧道,“这一次,我怕是真把母后得罪惨了。今天,我去长乐宫给母后请安,母后没有让我进去。”

她沮丧道,“感觉我从回来以后,和母后相处的一团糟。”

刘盈一时亦无能为力,只能拍了拍她,安慰道,“总会好的。”

“侄臣参加太后。”长信殿中,吕禄带着一位少女向上座吕后拜道。

“都是自家人,起来吧。”吕后笑道,扬了扬眉,瞧着吕禄身边的少女,“这位就是你妹子阿茹?”

咳,想要写到吕茹出产,就拖的久了点。阿嫣真正的危机到来了。。.。

更多到,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