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果不其然,余达强一案另有隐情。

负责案情的司直是个新人,难免有些焦躁。大约是得了些重要线索便连夜来报,正巧遇着白清整装待发要星夜监斩个谁。那卷轴还未展开呢,就急急忙忙跟着白大人的轿子去了菜市口。

黑夜里的菜市口子显得格外阴森恐怖,估摸着是斩过不少人,白日里被来来去去的人气一踩倒也未觉的异样,到了晚上便总觉得有那么股阴风邪气在那空地上缭绕不去。若是隔了个百八十步往哪儿看,都觉得似笼着一层黑雾。

此时的菜市口到还算亮堂,十几个火把高高举着,斩台上一方案几横跨,左侧置一地漏正滴滴答答的往下计算着时辰,就等着监斩官入座。

星夜监斩若非加急军令则必有猫腻,只求快、狠、稳,排场形式也不似平日里那般正式。瞧这番来押斩的不是普通监斩吏,乌溜溜的一身戎装胸前若隐若显的用金丝勾勒了虎头一只。

北兵府?

白清心下了然。北兵府虎头令,替先帝打过江山又替当今圣上夺过江山,早些年还有人说过什么“得虎头令得天下”的话。近几年这支精锐之师大体已销声匿迹,大约是深入朝廷做着私下监察纠弹的事儿。

白清也未尝着官服,依旧是那么一身惨白的衣衫,飘飘忽忽的一片儿,在这午夜的菜市口倒像是阴魂不散的冤鬼。

他于台上坐定也未尝拍板,只道一句,“带上来。”周遭只有火把燃烧的吡拨声,连个衣衫牵绊的声音都没有,一个浑身血污的死囚便被蒙着头带了上来。一双腿大约是折了,摊在哪儿滴滴答答的向下顺血。

案卷上写着:死囚薛规。寥寥四字,什么都没写又好似写明了一切。

朱笔勾画,道一声:斩。侩子手手起刀落,刚还在挣扎的身子挺了一下,转眼三魂七魄升天扑倒在砍台上。一颗脑袋还蒙着白布,咕噜噜的滚出去老远。

现下白布已变成了红布,依旧是裹着脑袋盛在锦盒里递了上来。白清盖了盒盖,贴上封条,挥挥手示意检查完毕。那扑着的身子转眼被人粗鲁的拖了下去。

大理寺卿坐在轿中处变不惊的往回赶,似乎还期待着今夜的一宿好梦。轿子外跟着的司直却是看软了腿脚,坐在轿中都能听见他牙关打颤的声音。嘴里还不住的念叨,“杀了,就这么杀了……”街边一只大灰老鼠跑过,就把他吓得咕咚坐到了地上。

白清无法,干脆把轿子让与了他。反正也到半路了,走走回去也不消一炷香的工夫。

夜里凉风正盛,家家户户紧闭了门窗好似睡得舒坦。难得有那么几户的窗里还透着昏黄的光,印个影在窗上手中执点什么,一针一线细密的缝补。谁家的大红灯笼未尝卸下,就那么一长串挂在门前随风摇摆,飘飘袅袅竟有些诡异。

远远的,就见着一顶暗色小轿吱嘎吱嘎的摇晃了过来,前头那个轿夫看见白清被狠狠的唬了一跳,一双脚还未刹住就软了下去,恨不得跪倒了三呼“鬼爷爷饶命。”

白清苦笑,远远的道一句,“我是活人。”

后头那轿夫倒是分辨出来了,冲着那前头的怒道一声,“龟儿子没出息,这是白大人,还不给白大人请安!”说罢,两个轿夫滚倒在地上狠狠的磕了个响头。凑近一看,可不是那姓赵的家里的?

白清挥手示意他们免礼,笑问一句,“大半夜的还在街上?”

年轻的那个喜道,“去迎十三姨太进门,是倚红拢翠阁新出台的姑娘,听说长得可水灵啦!叫、叫、叫什么来着?”

“叫明月!”身侧的老爹万分不满,恨不得在他头上拍上一巴。一面嘴上又讨好的笑,“我家儿子第一次当差,口呆舌笨不会说话……”

白大人意味深长的点点头,道,“快去吧,怠慢了姑娘你家主子定要怪罪的。”

两名轿夫打个哈哈,抬着轿子吱嘎吱嘎的走了,心底或许还在奇怪:平日里冷言冷语的白大人,今日倒是吃错药似地好心……

白清站在街口,嘴角勾着一个笑,等了良久才缓缓放了下来。

那一晚上,夜凉如水。白大人穿着他那渗人的白衣穿过万籁俱寂的寻常巷陌,穿过灯火通明的花街柳巷。凉风卷着他的衣摆,似有几缕不散的阴魂不依不饶的拉扯。

笑意,终究是不上眉梢的。

白府下人知他星夜监斩,特意为他留了小门。门前两颗百年樟树不经照顾也自个儿长得参天般巨大。一阵风来,吹落枝上的一片嫩叶,打几个转儿在白清面前悠悠的落下。

叶子正是碧绿油润的好模样,可惜就这么断了。

白清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追着那叶子,又落在了自家门前通透的两站门灯上。白家的灯也是白的,他爹死后便没换下过。原本是干净通透的白,用久了难免惹上些油污,再被烛火那么一照,就显得有些阴郁。鬼火似地两盏灯笼上写着一个方块似的“白”字,好似昭示着他白家三代为官两袖清风做人清清白白。

白清暗自嗤笑了一声,背对着府邸大步流星的走了。

直走到西直街上那座顶大的涂朱钉铆的府门前。

左右两侧的石鼓泛着油光,似家底殷实满,满屋子的油水都盛不住了非得从那犄角旮旯里流出来。门前两盏斗大的红灯,龙飞凤舞的写着一个“赵”字,煞是喜庆。

再回来时便坐了一顶小轿,抬轿子的是先前见过的那两名轿夫。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轿子吱嘎吱嘎的摇到了白府门前,老轿夫压低轿杆又将红帘一掀,白清扶着腰从里头施施然的走了出来。眼眶下头略透着点青白,两颊却是潮红的。

白府看门的是个老护院,年纪大了些此时正缩在门里点着头打瞌睡。白清不愿惊动他,迈入大门又小心翼翼的闩了门。前厅的桌上还摆着司直匆匆留下的卷轴,卷轴里事无巨细的描述了左相府欺诈农户强行圈地的恶性,一宗一桩直指左相的面门。

左右两盏长明灯映着他家御赐的匾额,黑底鎏金刻着大公无私。

翌日四更天,白清坐着轿子打那菜市口穿过。

天色尚早,菜市口只有几个零散的菜贩子闲坐着磕牙,或抽杆大烟或啃两个干面馍馍,绘声绘色谈的不亦乐乎。

“听说昨晚上又杀人啦!不知道杀的是谁……”

“六儿昨晚上起来撒尿,看见一队军爷经过就跟上去看啦!你猜怎么着?”

“北兵府的!可是个大案子!听说那砍了的都蒙着头,监斩官都没机会瞧上一眼!”

“是谁监斩的呀?”

白清的轿子打那街前经过,几个菜贩子赶忙闭了嘴。说话的那个点点自家菜筐里干净新鲜的小葱,一边俯下身子佯装给菜洒水。箩筐里的青菜叶子嫩绿欲滴,酱紫的茄子撑得圆滚滚很是饱满,几尾活鱼在木盆里甩下尾巴溅出一大捧水花。菜市口的青砖地面一干二净,连那和着泥水的石缝里都闻不着一点血腥味道。

朝堂上、市井里少了个谁,谁也不知道。

菜农指小葱,其实是暗指白清。。。葱叶是青色的,葱白是白色的。。。所以是“白青”

乃们。。看出来了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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