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菲茨洛伊船长竟在小猎犬号驶进太平洋的平静海面后神智错乱了,这真是太奇怪了。

查理低头看着这个衣衫不整的可怜人,心里猜测,也许是因为最艰难的时刻刚刚过去,大家刚松了一口气,却还放不下心灵上所经受的痛苦折磨。

经过麦哲伦海峡的航行是凶险万分的。航船整整一个月都在与冬天的寒风抗争。帆索全都冻住了,甲板全被积雪覆盖。它在大冰川的峡谷中危险地穿行,经常碰上劈劈啪啪碎裂下来的冰块和肆虐无忌的惊涛骇浪。

这段时间查理和那些不需要操作帆索的船员都呆在甲板下面。他很高兴看不到麦考密克,因为此时这位博物学家还在探险号上。当两人在陆地上相见时,彼此都觉得有些尴尬。

查理开始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整个世界。他兴奋地在日记上狂书。一切都展现在他的面前,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楚明了——像雪球一样包围着航船的蝶群,船后闪着银光的鳞片,还有一个在月光笼罩的夜晚在船桅边劈啪作响的带电区,这些都不是幻象——它们都是真实的,大自然向人们展示了她壮丽的一面。查理觉得他可以弄清发生在身边的一切自然现象,他具备在灵感激发下阐释这一切的洞察力,那灵感就如夜间的闪电一般。

穿越海峡之前,小猎犬号停靠在圣克鲁斯山下修理船身,探险号在附近抛锚。这是自伍尔利亚以后查理和麦考密克第一次会面。很多时候他们互相回避。两人间的距离现在已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为了消磨时间,两人分站在一棵树边,让康拉德·马顿斯画了一幅素描。整个过程他们几乎谁也没看对方一眼。

最后船驶进了太平洋,停泊在了智利海岸边的瓦尔帕莱索港口。查理迫不及待地上了陆地,去安第斯山脉勘探。他很顺利地在城里找到了一个老同学并在此住了下来,然后就向那座山脉进发。他在那儿逗留了6个星期,深入到可危及生命的山谷中去,还穿过在大风中摇摆不定的吊桥。他捕捉了一些山中飞鸟,发掘了一些矿石,还挖出了一些海底矿床。晚上,为了取暖,他与他的两个农民向导挤成一团,蜷缩起来睡觉。他大获全胜地回到了船上,后面跟着满载着标本的骡子,其中包括从山里发现的整块的贝壳状地层。越来越多的证据因地质运动而被发掘出来,这些都能够证明他的海洋形成山脉说。

从码头上看他们的船,他很快发现有点不对头。小猎犬号看起来陷入了一种很糟糕的状态中。船员们都懒洋洋地坐在尾部。惠格姆上尉在船上走来走去,看到查理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船长精神有些错乱了,”他说,“他辞去了他的职务,还想退役回英国去。快去跟他谈谈吧,阿哲,也许你能使他恢复过来”。

“是什么造成了这场危机?”查理问。

“他收到了海军部的通知,指责他买了探险号,他们拒绝付费。他不得不又把它卖了。这把他推上了崩溃的边缘。我也要责怪我自己。”

“为什么?”

“沙利文缠着他几个星期要买下探险号,一等他有了权力,他告诉船长探险号是完成这项任务的必备之物。我本该阻止这件事的”。

查理在菲茨洛伊的船舱里找到了他。他拉着窗帘躺在船上,上衣敞着怀,一只胳膊搭在眼上,另一只垂在地板上。他几乎不愿看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查理让他喝了杯水。

起先菲茨洛伊一言不发,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的话像怒涛一样一发而不可收,令查理不禁有些害怕。菲茨洛伊直言不讳地痛斥了海军部、海军部队、辉格党和整个政府。惠格姆听到他在大声说话就走了进来。两人和船长一起呆了几个小时,柔声劝慰他不要再返回火地岛。那儿的调查已经结束了,其余的部分就让剩余人员去做吧。

他们接连几天都在劝他。查理对惠格姆肃然起敬。他本可以坐享其成,取代船长的位置,就像菲茨洛伊在上次航行中对普林格尔·斯托克司所做的那样,但是他看起来更关心船长的健康而不是自己的晋升。

第三天,他们的安慰之辞最终起了作用。菲茨洛伊有了不少起色,他起了床,刮了胡子,穿好衣服,打算出去走走。查理进来帮他。走出船舱前,菲茨洛伊站在门口,四下看了看,好像刚刚大梦一场。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普利茅斯花了一大笔钱来整修这艘船吗?”

查理回说不知。

“是为了改换船长的住处,我移动了整个舱室。我不愿住在前任船长的船舱里,我不想被他的鬼魂所缠绕——普林格尔·斯托克司,那不幸的可怜人。”

“我明白了,”查理不假思索地说。他又说道:“我想是一种孤独感让他神思恍惚的。”

菲茨洛伊直视着查理。

“你知道,”他说,“他死后,他们进行了一次尸检。他们发现了他脑子里的一个球状物,还发现了其他一些东西。解开他的衬衣发现了什么?……7个伤口,7个快愈合的刀伤。快愈合的。那家伙几星期以来一直企图杀死自己……他不知找谁帮忙,他只有一个人。”

菲茨洛伊走上甲板,深吸了一口气,说他将重新收回指挥权。一阵柔风吹了起来。

他们升起船锚时,查理朝上望去。他看到上层后甲板区准备返回探险号的麦考密克带着他的帆布包,正朝着他的老房舱走来。5分钟后,他出现了。他走向查理,在他面前停住脚。

“达尔文先生,我们又一次成为船友,”他说。

“是的,”查理回答道。

他们将沿着海岸前行,然后向西600英里,朝着那以玳瑁壳命名的著名群岛进发。

他们驶向第一座岛屿时,查理站在菲茨洛伊身边。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在期待着加拉帕戈斯群岛——传说中称其为伊甸园。

但这是什么!完全不是一副极乐之地的景象——一堆阴沉沉的火山岩直耸天际,草木稀疏,除了海鸟以外,了无生迹。

“这是个什么岛,怎么这样?”他问道。

“那是西班牙人开的一个玩笑,”船长回道。“它那么无足轻重,连个名字都没有——航海图上标的是辛农布雷岛。”

他吸了口气,继续说:“不要为它的名字Islas Encantadas所误导,其西班牙语的意思并不是说美丽,而是迷惑人的。这是由那些使人难以登陆的危险洋流而得名的。那些鸟兽,倒真的是与人类没有过接触,因此,它们走近来时毫无惧怕之色——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还是用我的话说,这是个适合喧嚷的地方。”

轮船停在第二座岛屿前。船员们把网投在水中,甲板上很快堆满了活蹦乱跳的鹦鹉鱼和神仙鱼,劈啪地响。热带鱼身上那艳丽的色彩令人目眩。查理和8个船员把捕鲸船划到了岸边。他们发现黑色的沙滩是如此炙热,从他们的鞋底就能感觉出来。

他们沿着岸边走,在岛上发现了大量的生命。爬在火山岩上的大蜥蜴,背上斑驳的伪装色使它们在远处隐藏得天衣无缝,但走近看去却是那么丑陋可怕。它们背部梳状的鳞片,冷冷的双眼,下巴上松弛的皮肤和长而卷的尾巴,这副模样让它们看起来像邪恶的喷火龙。但实际上,它们行动迟缓,缺少攻击性。查理拽着其中一只的尾巴,把它扔进了水里。

转了一圈,他们被一大群海鸟围了起来。红脚鲣鸟栖息在树上,树下的沙地上面鲣鸟聚集在窝边,而蓝脚鲣鸟则占领了每个山脊。其中一些笨拙地用它们的蓝脚跳着招揽异性的双步舞。那些鸟一点儿都没注意到这几个人。查理朝着近处的一只鹰举起了猎枪,但它在那儿纹丝不动,他就直接用枪管把它从树枝上推了下来。

有考文顿做伴,他们向岛深处走去,最后终于见到了这岛上最出名的长住动物:巨型龟——有两只正在使劲咀嚼食物。它们发出嘶嘶的响声,缩回了脑袋,不过很快又伸出来吃东西。查理量了量其中一只的甲壳,圆周足足有7英尺长。他们继续往前走,眼前一副景象令他们停住了脚步:这简直名副其实是乌龟们的一条通天大道,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的在上山,有的在下山。

他们两个跟随队伍到了山顶,那儿的一个池塘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生物。有些眼睛死盯着冰冷的湖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湖水;另一些在泥沼里打滚。查理完全被震撼了——他觉得就像误闯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一个古老的家园。在这儿,所有野兽都摘下了他们野蛮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本质。

他们转过身,随着那些缓缓下山的乌龟们往回走。查理突然爬上其中一只,坐在了上面。考文顿也照做了。他们在龟背上前仰后合地,抓着龟背边缘以防摔下来。他们对视了一眼,仰天大笑起来,带着快乐的心情下了山。让他们吃惊的是,一个场景迅速让他们从快乐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船员们正在屠杀巨龟,把它们翻转过来,划开白色的肚皮,它们很多仰面朝天躺着,四肢在空中乱摆。它们即将被运往船上,沙滩上到处都是凌乱的龟壳。

船员们跟他们一样惊讶,“快跳下来吧,快点,”其中一个喊道,“不然你们也要被做进龟汤里了”。

那天晚上,在小猎犬号上,查理心情一片烦乱。他最近开始从一个新的视点来看待每一件事物——鱼,蜥蜴,海鸟和乌龟。他是原始生态的见证人,他也看到了它的杰作——美丽的一面,还有野蛮的一面——他觉得他了解这一切,好像抓住了一瞬间的创作灵感。翻开笔记,他写道:“现在,不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我们好像都越来越接近实质——神秘事物之奥秘——这个地球上的第一个新物种。”

第二天,小猎犬号驶向了查理岛。岛上有个监狱,里面囚禁了200个流放到此的罪犯。尼古拉斯·劳森,英国代理监狱长,在他长满车前草的走廊里为船上的人准备了一顿午宴。端上烤熟的鱼肉块和烈酒,他给大家讲了些遇难人和海盗的传说,供大家娱乐。

说到巨龟时,他偶尔提到仅凭它们的龟壳他就能判断出它们来自这20个岛屿中的哪一座。他说这是有章可循的,栖息的环境不同,生长就会有差异。

菲茨洛伊和其他人都没有留心他这番话,而查理却记在了心里,并飞快地看了一圈——坐在另一边的麦考密克正回头看着他,好像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也许还在发掘它的意义。

下午大家划船去了詹姆斯岛。查理想更多地收集些鸟的标本。它们看起来也像监狱长说的那样:每一座岛屿,它们都有些细微的不同,像是以此来适应不同的栖息地。查理每到一处岛屿,就射下几只鸟——尤其是那些雀科鸣鸟——制成标本,贴上标签,做详细的记录。像往常一样,这天下午,考文顿也跟他在一起,两人独自在外面办事。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查理感觉有点眩晕。他们走进一片灌木丛里,发现了许多地雀和嘲鸦正在树丛中飞来飞去。用枪是没有必要了。因为他们发现,只要拿根树枝,再弄点嘘声,就能引来一只雀鸟停在树枝上,然后抓住它。

当看到一只不寻常的黄色地雀时,查理独自追了上去,在树丛中蹒跚而行,追赶着那只小鸟。突然他的脚碰上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低头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儿,从一片落叶中,露出一个人的头颅骨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觉着一阵作呕,赶快扶住一棵树。然后他慢慢蹲下身来把他从土里挖出来。接着他把它拿在手上,不断翻转。这既令人作呕又让人无法拒绝——那白色的颅顶,太阳穴附近锯齿状的裂缝,腐烂后的牙齿像是在怪笑,口腔和两个鼻孔组成一个黑三角,在舌头的位置还有一窝蛆在蠕动。

他再一次感到一阵眩晕。太阳正在炙烤着大地。他仔细听了听,到处都是昆虫的声音,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嗡嗡叫着,还不断摩擦着翅膀,撞得树叶咯吱咯吱响。他还听到海鸟俯冲进海水捕鱼的声音和髯鳞蜥咀嚼藻类的声音。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这是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一时间,滚烫的火山熔岩,可怕的蜥蜴,被宰杀的巨龟,头颅骨和蛆虫充满脑际,这是一个可怕的生与死的循环,无休无止地重复着,没有意义,而他则是这个循环的囚犯,大自然是万物的主宰——可憎而又凶暴。

麦考密克出现了,看见查理还拿着那个头骸。

“我想,这肯定是监狱长故事里曾经提及的那艘船的船长,”他说,“可能是他的船员造反了,把他残杀在这个岛上。”

考文顿也来了,“我们拿它怎么办?”他问道,“把它加入我们的收藏吗?”

查理对这个建议表示惊恐,他吩咐考文顿挖了个坑,以基督教的仪式把它埋葬了。

晚上查理给胡克写了封信,他没有提头颅骨的事,不过他以一句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唤结尾:魔鬼的信徒究竟要把大自然那笨拙、费力、误事而又冷酷可怕的杰作描述成什么样子呢!

3天后,船在忘忧岛下了锚。天气很好,很暖和,吹着柔和的西风,很适宜打猎。查理很想去收集水下生物标本。麦考密克突然来了热情,说他也想去。于是两人和沙利文上尉还有菲利普·吉德利·金一起坐小船出发了。

他们找到一个停船的好地方,又潜了几个小时的水,还留了一个人在船上作救生员,因为没人对自己的游泳技术充满信心。中午时分,他们已经收集了各种各样的鱼、螃蟹、海草等东西,然后到岸上吃午饭。海滩上成排的海狮,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对他们这些两条腿的生物毫不感兴趣。查理用火点了一堆火,他们用酒把鱼冲了一下,然后就烤了来吃。饭后,金和沙利文稍作休息,查理和麦考密克继续上船去搜集猎物。

两人一直沿着岸边划,找到了一个芦苇环绕的淡水湖。麦考密克站在船头上望着,说是个不错的地方,并说要留在船上。查理跳进湖里,潜了一会儿,露出水面时带着些贝壳和其他宝贝。每次麦考密克都向下看看,然后示意他往更远的地方再找。

查理浮在水面上,朝水下看去。这时他看到水下有个阴影在迅速地移动,尾巴掀起阵阵涟漪。接着是另一个,然后又一个。湖水被这些黑影搅动起来。他伸出头,吸了口气,接着又钻进水里去看个究竟。现在他看清楚了,银灰色的皮肤,尖锐的鳍和尾巴,有五六英尺长——是鲨鱼。共有4头,不,还有。它们在水中轻快地滑行,围成一个圈子,飞快而冷静地寻找着食物。查理贴着水面,游回小船。麦考密克抓着他的前臂,用绳子把他拽上了船。

查理坐在船板上,心还在怦怦狂跳。他看着麦考密克,血压持续攀高。麦考密克有点沮丧,唧唧咕咕地说:“感谢上帝,你没出意外。我大声地叫喊,警告你,可你听不见。”

查理只是简单地说:“咱们离开这个地方吧!”

麦考密克朝海滩划去。查理浑身颤抖,回头望着那片自己差点儿送命的水面,心里还在想着能否看见些小鱼浮上水面,也许可作为他们的午餐——当然是鲨鱼吃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