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寒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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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夜雨,一夜秋凉。柳疏寒条,枯荷沉影,短松古柏,一路走来,皆是秋景。

为了消失的彻底,流霜就连红藕也没带,独自一人被左迁送出了皇宫,送出了西京。左迁给了她足够的银票,本要将她送到目的地,但是流霜摇摇头,不是要彻底消失吗?那就谁也不要知道她的下落。

左迁望着流霜,素衣翩然的她,在秋阳映照下,是那样纯净。

静逸,玲珑,仁心,素雅,光华内敛,是他对这个女子所有的观感。她的风采和前朝皇后很像,这个女子,有母仪天下的能力。但是,她也同样有祸乱天下的资本。

红颜祸国,可是他却狠不下心来除去她。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怎么做的。

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分。他摇摇头,坐车向西京而去。

流霜望着左迁的车马慢慢远去,心内一阵悲凉。

抬头望天,大雁排成人字,向南飞去。大雁尚有家可归,而她却有家不能归。

所谓的彻底消失,便是所有昔日曾经呆过的地方都不能再去。就是爹娘的故里也不能回,因为总会有心人会找到她的。

流霜躲到山坳里,将身上的素衣罗裙褪下,换了一身破旧的男子衣衫。将头上的发簪扯掉,用发带束发。又从背后的药囊里,拿出药水胭脂在脸上涂抹一番。

她虽没刻意学过易容术,但是自小便和红藕男装出去采药,着易容之法,还是多少会一些。对于男子的行动仪态,也是学的很像。

坐在湖边,烟雾迷蒙的湖水里,现出一个相貌平凡的少年男子。脸色土黄,眉毛粗黑,不丑也不美,没有一点特征,这样一张脸,不会令人注意,也很容易令人遗忘,是混在人堆里便找不出来的一张脸。

流霜对自己的样子很满意,扯起嘴唇笑了笑,碧波**漾的水里,那个少年也笑了笑。

如今的样子,怕是师兄就是站在自己面前,也认不出她了吧!

收拾停当,流霜从湖边起身,背好身上的行囊,再次向西京而去。

大隐隐于市,最好的隐居之处,不是远离,而是留在原地。何况,她心中惦念着师兄,很想随时获悉他的消息。

西京东应路上,有一座茶楼,名字叫“雅心居”,正在招跑堂的伙计。

流霜对“雅心居”观察了半日,发现这里三教九流来往甚多,应当是一个消息汇集的所在。遂决定到“雅心居”去应当店伙计。

“雅心居”负责招店伙计的一楼掌柜,见流霜相貌平凡,口齿伶俐,重要的是,一看流霜就没什么武功根基,便将流霜留了下来。他们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越普通越好,越平凡越好。

进了“雅心居”,流霜便感到怪不得这个茶楼的生意做的火爆,这里的主人应当是一个风雅之人。

一楼只是普通的茶肆,但是,却也敞轩明几,大厅中的四根立柱上,绘着芙蕖和修竹。墙面上挂着四幅画,分别绘着春夏秋冬四季景色。

在这里沏一壶清茶,听几首古曲,倒是宜心宜室宜画更怡情。

二楼三楼流霜没去过,她也没资格去,想来更是高雅别致的很。

她只能在一楼打打杂,端端茶。活倒也不是很重,只是有些熬人,每晚都到打烊了才可以歇息。一楼只有两个店伙计,另一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相貌也很普通,人特别机灵,只是有些懒。

这日,天色有些阴沉,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到了阴雨天便有些疼。流霜在一楼自己的临时居所里,往伤口上敷了些药。

走到大厅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都说春雨绵绵,不想这秋雨却也如此绵人,细细的柔柔的,下个不停。

今日茶肆中的人,相对于平日要少一些,大厅便显得有些空旷。

苏茉茉坐在大厅中央的台子上,正在唱曲。她是茶楼里雇的唱曲子的姑娘,生的有几分姿色,嗓子甜美而略带一丝沙哑。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已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此时客少,流霜将座椅擦拭了一遍,便倚在柱子上,听着苏茉茉唱曲。

不知是曲子催眠,还是昨夜没睡好,流霜竟然靠着柱子打起了盹儿。

“银屏昨夜微寒……”苏茉茉将最后一句的尾音拉得很长,听上去好似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寒……

好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

流霜在似睡非睡中苦笑着,忽然一阵马蹄声,将流霜惊醒。

她抬眸望向门口,只见两双纤细的玉手将帘子掀开了,露出了一角雨雾蒙蒙的天空。

一个白衣公子穿过蒙蒙雨雾,缓步走了进来。

流霜望着他的月色白衣,望着他晶莹剔透的眼眉口鼻,一刹那间,仿佛魔幻一般,所有的往事纷至沓来,风驰电掣般掠过她的脑海。原以为早就忘记了,原以为她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却不曾想,一切的深情和痛苦,早已化作了一种叫做沧桑的东西,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上。

一时之间,流霜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梦,抑或是现实?

有些事,并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有些人,并不因为你恨他,他就不会存在的。

你以为你已经忘记了他,其实他只是藏在你记忆水底的鱼,它自在那里,只是你看不见,或者不愿看见。但是终有一日,它会跃出水面,被倏然惊到的那一刻,你忽然才会明白,原来,他还在那里。

他匆匆扫了她一眼,眸光没有因为她有任何的停驻,便飘然走向了靠窗边的一个桌子上。

张佑李佑和轻衣纤衣尾随着他走了过去。

“小伙计,上茶!”张佑向她招收道。

流霜向左右望了望,另一个店伙计不在,那个偷懒的家伙,人一少,便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应付。改天可要和他好好谈谈,这样可不行。

稳住心神,缓步走了过去,低声问道:“客官好,不知各位要点些什么茶!”流霜庆幸的是,幸亏自己吃了“穿星子”的药草,使嗓音有些沙哑,不然真怕被他们听出来。

“贵店都有什么茶?”轻衣望着她,淡淡问道。轻衣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眸中有些忧色。

流霜朗声道:“但凡普通能叫得上来名字的茶,本店都有,另外本店还有几种自制的茶,比如梅花茶。不知客官可愿品尝。”

听到梅花茶三个字,百里寒微微挑了挑眉。

“如何做的?”他开口淡淡问道。这个店伙计不似别的店中的伙计那么聒噪,既然有好茶,就应该介绍一番,令别人点不是吗?

流霜唇角微扯,极力扯出一抹笑意,道:“梅花茶是冬日里采撷的初开的梅花,晾干,再用初雪化成雪水,泡制而成!香味清淡,入口保你唇齿留香。”

她淡定而熟练地说着,初见他时的惊惧还在,但是她知道自己此时是不能惊慌的,否则露出了马脚,被他认出来可不好。

“好吧,上梅花茶!”百里寒靠在椅背上淡淡说道。修眉微皱,深沉和凝重的表情堆积在他的脸上,使他原本俊逸脱俗的面容有些沧桑。

流霜答应一声,转身去沏茶。

从罐子里取出早就研制好的梅花香瓣,舀了一勺放进莹白细腻的瓷壶里,然后从锅里舀一勺烧得滚烫的雪水,浇到壶里。看着那些芬芳馥郁的花瓣,在水中舒展着,翻涌着……

流霜将瓷壶放到托盘里,呈了上去。

轻衣早已伸手接了过去,将壶水用银针试过,然后才提壶为百里寒倒了一杯。

一阵清寒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百里寒心中一震,望着那在水中翩跹浮动的花瓣,他的心,不知为何微微悸动。执起白瓷云杯,品了一口茶。他是极喜爱着淡雅清茶的,正如这个小店伙计所说,虽淡雅,却令人唇齿留香,一如那个蕙质兰心的女子。

“客官可还有别的吩咐?没有的话,小的就要去忙了!”流霜淡笑着问道。几日下来,将那店伙计的伎俩也学的不少。

“没有了,你先下去吧!”轻衣吩咐道。

流霜呼出一口气,才要离去,却听百里寒淡淡说道:“小伙计,慢走!”

流霜心中一震,不会吧,他不会认出她了吧?

“有件事想向您打听打听!”百里寒微眯着眼,问道。

“什么事?”流霜心有忐忑的问道。

“听说,前些日子皇宫里遭到了一场刺杀,据说有一个女子救了你们的太子殿下。此事可是属实?”百里寒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

流霜闻言,心底一震,原来他听到了这个消息。

“不错,好像是听说有这么回事!”流霜道,他不能说不知道,这个消息每日里茶馆都有人在说,他说不知,岂不是令人怀疑。

“那个女子,伤的重吗?”百里寒修眉凝着,极其小心地再次问道。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这里每日里来的客人极多,一个人一种说法,小的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都怎么说?”百里寒这句话问的有些急,且声音里有一丝颤音。

流霜抬眸,直视着百里寒的眼睛,淡淡道:“有的人说她伤的极重,不过已经被救活了,也有人说她已经死了!说她死了的人,还是相当多的。”

“啪!”的一声,白瓷云杯碎裂的声音传来,苏茉茉的小曲也因这个声音而微微停顿了一瞬。

杯中的茶水洒了百里寒一身,片片嫩红的花瓣粘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和指缝里溢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令人有些惊心。

“王爷!”轻衣慌忙拿出锦帕,替百里寒擦去手指上的血迹和白衣上的水泽。纤衣慌忙收拾着桌子上的碎片。

“她不会死的,你们在胡说!”百里寒狠声说道,一双黑眸中充满了令人心痛的痛苦。

流霜别开眼,淡淡道:“客官,我也是听说的。客官,这杯子,可是很贵的,一会结账时,麻烦记得把杯子钱也付了。”

轻衣抬眸,脸色有些微怒,冷声道:“我们记下了!你且下去吧!”

流霜点头慢慢退了下去。

苏茉茉的小曲又开始唱了起来,换了一首曲子。

“朝云散尽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

风凉雨寒,遥遥看到百里寒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修眉微凝,似是陷在回忆里。

原以为百里寒饮完茶便会离去,却不想他们竟然在“雅心居”住了下来,三楼的天字号房间。

是夜,今日的客人比较少,流霜早早便闲了下来。本想早些安歇,却不知为何总也睡不着觉。

从床榻上起身,到廊下去望月。只是这样的天,哪里还有月,就连一个星星也不见。只有绵绵雨丝依旧飘洒着。

院子里,忽然有一道黑影闪过,如同大鸟一般,消失在对面的屋檐上。那身影是从三楼的窗子里飞出来的。

流霜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第二日,便听茶馆里有客人说,昨夜,有人单枪匹马夜闯皇宫,据说,是想要去探望那个救了太子殿下的女子。

流霜心中一颤,莫非……莫非是百里寒去皇宫了,昨夜的黑影真的是他?

流霜从宫里失踪的消息,一直没有外传。

流霜知道,定是师兄压下了这个消息,他肯定是怕有心人知道了,会对在外飘零的她不利。是以,他以为自己还在宫中,便到宫中去探望自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