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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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在夜雾中渐渐远去,终于和夜色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天地间唯余流水茫茫,风声萋萋。

一瞬间,百里寒的天空忽然黑暗了下来,明明还是明月当空,在他眼里,在他的眼里,却只是如墨一般泼洒着浓郁的黑。没有星斗月轮,也没有一丝云影。

他忽然觉得冷,觉得疼。那冷,那疼,仿佛是骨头里埋着的刀子,隐隐地,一点一点地,从里往外将他切开,剖开,撕裂开。

他终究是失去她了吗?他放下洞箫,凝视着无边的波涛。

可是,他不会放弃的。

都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他到了黄河,可是依旧没有死心。

他忽然昂天长啸,啸声悲凉,在夜空里悠悠回**着。**的白马好似感知了主人的心情,也仰天悲鸣。一人一马,沐着明月清光,说不出的悲凉和孤寂。

这一刻,他的心,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透彻通明,他再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自己的心。流霜是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这世上倘若没有了她,那么他的存在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身后传来马蹄嗒嗒声,直到此时,他的侍卫和禁卫军才追了过来。站在不远处,遥遥望着他,却不敢上前。

百里寒无意识地站着,一动不动,他的白袍在风里翻卷着簌簌作响。

冷风劲吹,夜色渐深。

就在侍卫以为他要化成一块沉默的石头时,他忽然拨转马头,风驰电掣,向回路绝尘而去。

流霜,他在心中念着她的名字,就是寻遍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回来的。

代眉妩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欢悦过,她侧卧在床榻上,纤足轻轻**着,绣鞋上用金线绣着的花瓣在灯下闪闪烁烁。

没想到她这个假小产竟然导致了白流霜的真小产。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这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吗?而且,听闻白流霜已经逃离了王府,王爷已经亲自率人去追。

她盼着王爷千万不要将她追回来。王爷虽然心底是爱着白流霜的,但一旦她离开后,以她的美貌和魅力,就不信勾不来王爷的心。

或许,她离她的王妃梦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想到这里,心内难免沾沾自喜。

“花娇,这次真要谢谢你的计划,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都赏给你!”代眉妩微笑着说道。

“奴婢为主子分忧是应当的,奴婢不求回报。只是,就怕王爷将王妃寻了回来。”今日的事情,她已经看清,王妃在宁王心中,是极其重要的。

代眉妩颦眉道:“这也是我担心的,不过,我认为那人既然能将她从王府救走,那就不是简单的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追回来的。”

花娇点头称是。

屋外忽然有人轻“嗤”了一声,声音极轻,恍若耳语,但是那声音里的轻蔑和嘲讽却是那样明显。

代眉妩心中大骇,脸色登时变得极其苍白。就连花娇也骇的有些花容失色。

“谁?”代眉妩壮起胆子喊了一声。

然而,窗外却再无声息,只有花木婆娑,月光流泻。

或许是错觉吧,代眉妩的心刚刚放到肚子里。

又一声叹息从风里传来,只是一声叹息而已,但那声音里隐含的肃杀之意却如雾气一般弥漫了过来。

代眉妩颤抖着站了起来,正在此时,一个人影从半开的窗子里跃了进来。

代眉妩脱口叫道:“是你!”

百里冰一身织锦华服,身子挺秀地站在屋内。他一边伸手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神色淡然地望着代眉妩道:“代眉妩,你胆子倒是不小啊!”

他语气轻飘飘地说道。

代眉妩闻言,脸色惨白地后退两步,再次跌倒在锦绣床榻上。红色织锦的被子衬得她的脸愈发苍白。

她知道今夜的事情百里冰早晚会知道,但却没料到他来的这般快。

百里冰一步步走向代眉妩,那张纯真无邪的俊脸此时是那样凝重。那双一向黑亮明澈的眸中,是无边深邃的黑沉,令人看不见底。一向挂着纯真无邪的笑意的唇边,此时挂着的却是残忍的笑意。

他一步步走来,足下杀气如刀,几乎能将白玉石的地面斩出裂痕来。他呼出的气息幽寒如冷风,令代眉妩战栗个不停。

杀意,她感到强烈的杀意。

害怕,她感到深沉的害怕!

她忽然想起那夜宴上他的警告。

“你不许惹她,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是的,他是这么说的,当时,她还有些不太相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你,要做什么?我可是你皇兄宁王的王妃,你杀了我,你就不怕他怪罪你吗?”代眉妩声嘶力竭地嘶喊道。

“怪罪?”百里冰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笑得那样开心。

“若是我将毁容事件的真相和盘托出,你以为他还会怪罪我吗?”百里冰忽然冷冷说道,声音好似冬日里的雪花,向代眉妩飘来。

代眉妩打了一个冷颤,咬牙道:”我毕竟为了他,都小产了,他不会让你杀我的!”是啊,小产的事,除了花娇,谁都不知道是假的。以百里寒的为人,他不会让她死的。

“是吗?”百里冰忽然勾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趁着他还没回来,先送你上路了。”远以为代眉妩怯懦胆小,却不想这个女人如此心狠手辣,竟然借小产来陷害霜儿。这样的女子,留在世上迟早是个祸害。

他淡淡浅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把长不及三寸的短剑,在他手里把玩着,刷出一片片雪亮的剑花,在灯光映照下,如同一朵朵绽放的梨花。而他的笑容,就隐在杀意凛然的剑花里,是那样纯真无邪,又是那样*人心。

代眉妩的神色彻底僵住了,她没想到,百里冰在杀人时,也能笑得这般纯净,这般美。

他果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魔王。

眼看得他手中短剑耍的杀意凛然,似乎随时都会脱手而出,向她的咽喉刺来。

一种绝望之意,似滔天洪水,拍打而来。

谁来救她?谁能救她?王爷,你快些回来吧!她忍不住在心中祈祷着。

风声劲响,百里冰手中短剑出手,一抹弯月形的剑光飞来,代眉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声脆响过后,短剑带着风声擦着她的脖颈飞到了床柱上,噗嗤一声深陷进去。而她,并没有预想到的那样感到疼痛。

难道没有死?她疑惑地睁开眼睛,却见百里冰侧脸望着垂首立在几案边的花娇,眸中一片兴味盎然。

竟然是花娇救了她,这个认知令代眉妩心内欢悦,不想花娇竟然会武功,那么她是别人安插在王府的线人无疑了。只是不管是谁的线人,她终究是救她她啊。

她感激那个人。

“哦?你又是谁?”百里冰望着花娇,冷声问道。

花娇玉脸上那一双清眸闪烁片刻,忽然跪了下来,低声道:“请静王恕罪,但是,今夜奴婢就是拼死也要护得代妃周全。她还不能死!”

百里冰轻蔑地撇了撇嘴,道:“就凭你?”

“不是凭我!是凭这个。”花娇忽然从贴身衣襟里掏出一件环形玉佩,递到了百里冰手中。

百里冰双眉轻锁,凝视着那个玉佩良久,忽然展颜而笑。伸手一扬,又将玉佩扔到花娇手中。

“这是什么物事,我从来没见过!”他勾唇浅笑道,声音清脆如珠。

“你,你说什么?”花娇显然没有想到百里冰会如此反应,登时愣在了那里。原以为他见了主子的玉佩,会不再出手。毕竟主子所作的一切,也是为了他。可是,她实在没想到静王会对主子的命令视而不见。

也就是她一怔愣的工夫,百里冰再次出手了。

这次他出手更快,手中寒芒一闪,一抹剑光再次袭向代眉妩。

代眉妩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还以为这次脱险无疑,一颗惊乱惶恐的心才平静下来,冷不防剑光又射了进来。一颗心瞬间再次吓得停止了跳动。

就在她以为自己这次难逃此劫时,又一声脆响在身前爆开,瞬间室内归为一片静谧。

她犹疑地睁开眼睛,室内的烛火明明灭灭,似乎是终于抵不住室内强大的杀意,微弱的闪烁着,熄灭了,只留下一抹轻烟袅袅升起。

室内极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窗边那抹白影。

西去的朔月在窗前投下淡淡的光影,那个人站在光影之中,任猎猎夜风吹拂,墨发飞扬,白袍翻卷。

代眉妩好似濒临溺水的人忽然看到救生船一般,踉跄着奔了过去,向百里寒怀里扑去。但是她没能如愿,一股寒冷的劲风袭来,她疾奔的身子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就在快要触到百里寒的白袍时,旋转着狠狠摔倒在地。

刺骨的疼痛袭来,这一跤摔得真狠啊。

她满脸不信地抬眸望去,只见百里寒依然负手而立,就好似没动一般,但是代眉妩却切切实实感到那股劲风是从他袖间袭来的。

“王爷,你为什么这么待眉妩,眉妩做错什么了?”她泪流满面地哭诉着。让白流霜试药的是他自己,又不是她,不是吗?他为何要如此对待她?”

百里寒低头看去,月光的清影映在代眉妩哭泣的脸上,一颗颗泪珠就像是珠子一般地从她的玉脸上颗颗滚落。此时的她是那样脆弱,那样可怜,那样悲惨。

可是,此时,她的哭泣已经引不起他半点的同情,也引不起他半分怜惜。

这一刻,他才忽然觉悟到,他----从来就没爱过她。

他对她的感情,或许是被她曼妙舞姿绝美面容的一时迷恋,或许是对她楚楚可怜娇弱凄楚的一时怜惜,但,那不是爱情。

虽然,起初也是美丽的,也是璀璨的,但,那美丽和璀璨就像是一个七彩的泡沫,被风一吹,便泯灭于无形。

代眉妩哭诉良久,发现面前的人,依旧是一动不动肃然挺立着,就像是一座冰冷的石雕,没有一丝动容。

心中忽然一寒,透过泪水的间隙,借着微蒙的月色,她看清了他的脸。

依旧是过去那张脸,五官俊美,神色清寒,可是她却发现有什么不同了。以前,他纵使是再冷漠淡然,也没有像今夜般---这般,肃杀,就像是专司行霜布雪的仙人降临在人世一般,令人望上一眼,便遍体生寒,瑟瑟发抖。

之间,她竟忘了继续装哭下去。

百里寒冷漠的视线越过代眉妩,望向依着桌案而立的百里冰,冷声道:“五弟,我这王府可不是你的别院,日后你若是再深夜造访,休怪三哥不客气。夜色已深,快些回去吧!”

百里冰一动不动,不走也不说话,静静站在黑陈的暗影里,脸上表情幽幽暗暗,令人看不分明。

良久,他忽然问道:“她怎么样了?”语气虽然是轻淡的,但是其间那一抹微微的颤意还是将他的担忧泄露无余。

百里寒微怔,良久才明白过来,百里冰指的是流霜。这小子,是真的很关心流霜啊!难道他真的喜欢流霜?

站在一旁的花娇乖巧的走到案前,将烛火点燃,一室橘黄的光芒流泻,映亮了百里冰的面容。

当百里寒看清了百里冰脸上的神色后,第一感觉,是震惊,第二感觉,还是震惊。

眼前的这张脸,不再是百里冰往日那张带着纯真无邪的笑容的脸,也不是那张带着点张扬邪气的坏的脸。

这是一张属于男人的脸,一张为情所困,为情所伤,为情所苦的脸。

这是一张深陷到感情中不可自拔的脸,这是一张被情爱折磨的脸。

眼前的人,是他的五弟吗?

是那个顽劣任性无法无天的五弟吗?

这一刻,百里寒忽然明白,他错了。他的五弟,再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对流霜的感情,或许一点也不比他浅,一点也不比他少,一点也不比他淡。

“她怎么样了?”百里冰见百里寒不说话,再次问道,黑眸中的担忧是那样深沉。

百里寒别开了脸,不忍去看百里冰眸中的那一抹忧色。

他沉声道:“她走了!”

“段轻痕带她走了?”百里冰淡淡问道。

“是的!”百里寒冷声道。

百里冰忽然微笑了,他的脸,再次回复到无邪天真的样子,“三哥,她走了,不用你说,我再不会来你的王府了。今夜来,不为别的,不过是想替你收拾这个女人,既然你来了,那就算了。”言罢,他缓步走向门边。

临去前,他忽然对趴在地下的代眉妩盈然一笑,黑亮的乌眸一转,道:“代妃,你脸上那朵桃花真是好看啊,没想到抹了延迟伤药药效的膏药,这桃花还是晶莹剔透啊。”说罢,悠悠然走了出去。

代眉妩脸色惨白,这个小魔王,终究还是揭穿了她啊!

百里寒闻言,神色一寒,修眉微微凝结在一起。

他淡漠地转首望向代眉妩,眸中一片寒意凌人。

当日的毁容事件,果然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是他太笨了,竟然相信了她的眼泪,相信了她的寻死觅活,错怪了流霜。

低首恨恨望向她,那朵流霜精心雕刻的桃花在她脸上妖娆的绽放着,百里寒只觉得心头难受的很。想到流霜脸颊上那道被他划出的伤痕,他心内的怒意不可抑制地晕开。

流霜一番好心帮她抑制疤痕,却被她利用反咬一口。

她不配!

她不配拥有流霜刺绣出的这朵桃花。

百里寒修眉一皱,手中乍然出现一把薄薄的袖剑,抓住代眉妩额衣襟,一把将她扯了过来。

“王爷,不要啊,你不能这样对代妃!”花娇哭着抢了上来。

张佐李佑从暗处忽然跃出,一把扯走了花娇。

“王爷,你要做什么?”代眉妩惊恐望着百里寒的眼,他的眼中,悲悯与愤恨交织着,几乎令她惊恐万分。

“王爷,那次毁容事件确实是眉妩一时之错,可是,这次眉妩却是受害者啊,眉妩的孩子确实是被那个白流霜害的。”她做着最后的反抗,试图用那个莫须有的孩子求得他的原谅。

百里寒不听此话还好,一听此话,眸中怒意忽威,他冷冷说道:“到了此刻,你还要骗本王。我问你,你从来没有侍寝,何来怀孕一说。”

代眉妩一惊,不可置信地凝视着百里寒的眼,她不相信,他是怎么知道她没有侍寝的?她自然不知百里寒将那夜的事情已经原原本本想了起来,在她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怔怔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月光纠结着灯光,笼着百里寒的白衣,衣上泛起的冷光是那样幽寒,就好像是被冻结了的雪光。

他紧抿着唇,好似一张嘴,杀意就会倾泻而出一般。

代眉妩从未像今日这一刻这般绝望过,悲凉过。

这个俊美绝世的男子终究是不属于她吗?她不甘!

她一脸无辜,惊叫着说道:“王爷,眉妩那夜确实侍寝了,也确实怀孕了啊,御医都诊出了眉妩怀孕了,不是吗?”

“是!可是,今夜你为何派人偷偷出府去买猪血呢,不是为了吃吧!”他厌恶地说道。

代眉妩一怔,她嘱托花娇派了可靠的人去买猪血,没想到被百里寒查了出来。

“还有话说吗?”百里寒手中的短剑轻轻触到代眉妩的脸颊上,一片幽冷的寒意刺破肌肤。一想到他被猪血所骗,从而害了自己的孩子,他就抓狂。

短剑抵在代眉妩的脸颊上,冷意透肤而入,随着恐惧一起滑入心间。

代眉妩望着百里寒那双近在咫尺,冷意肃然的眼眸,心中一寒。她知道今夜自己难逃一死,心底深处忽然漫上来深深的恨意,那恨意盖过了恐惧和绝望。

她仰着头,嘶哑着声音凄然道:“百里寒,你杀了我吧,就是杀了我,你的孩子也回不来了,你的流霜也回不来了。我得不到你的爱,你也休想得到她的爱。告诉你,我恨她,恨她抢了原本属于我的位置,恨她抢了原本属于我的爱。同样是人,为什么我就要如泥泞一般任别人踩在脚下,做那青楼里的妓子。而她呢,就可以一生下来,做那大家小姐,还被皇上赐婚做王妃。我不要这样,我偏要做人上人。”

她那双凄迷哀怒的眸中终于不再是那么柔弱乞怜,而是绽出一抹深沉的恨意。

“这场阴谋确实是我导演的,可是,你的孩子确是丧在你自己的手上!”她冷冷的一字一句说道。

最后一句话,彻底将百里寒击倒了。

孩子!他和流霜的孩子!

百里寒心痛地念着这两个字,但是却怎么也吐不出声音来,这两个字似是被噎住了,生生地掐在他的喉间。只觉得有千般滋味顺着辣辣的喉头直涌上来,烫了脖子舌头,烧了意识。

她说的对,确切来说是他的不信任,害了流霜,也害了他的孩子。

他只有用自己的生生世世弥补他犯下的错误。

而眼前的女子,他悲悯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她还是曾经那个在林间曼舞的白衣女子吗?那双曾经吸引他的眼眸此时被仇恨和**充满,使得她那双绝美的脸容扭曲着,带着一丝狰狞。

没有了惨不忍睹的疤痕,她的脸依旧是狰狞的。

百里寒闭上眼睛,心底忽然涌上来一阵悲凉。

他缓缓放手,代眉妩喘息着软倒在地上。

“张佐李佑,将她关押到冷苑里,派人严加看守。”百里寒冷声说道。

思及到方才花娇为了救她,拿出的那块玉环。他的黑眸一眯,忽然绽出一抹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