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秋雨,竟纷纷攘攘下了三四天,到了今天这才停歇。

阴霾的天空下,自西而来的滚滚长江在瓜洲猛然收缩,四公里宽的江面在这里只有不到一公里宽了。江水汹涌而去,拍打着巨石垒成的江堤,发出巨大的声响。北岸上灌木丛生,一人高的枯草随着江风起伏不定。再往后,便瞧见国防军红旗招展。笨拙的重炮仰起头来,黑洞洞的炮口指向长江南岸。

“军长,炮兵已经准备完毕,请指示!”

凯泰看了眼紧握在手的怀表,现在是早上八点三十七分,距离渡江开始还有八分钟。“八分钟后准时开火。”

凯泰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平和,可却掩饰不住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兴奋?是渴望?还是别扭紧张?自个儿一个前清的贝子,如今却领着大军横渡长江,发起埋葬清王朝攻势作战的序幕,一想起这些,凯泰的心里就百味杂陈。

一名年轻的参谋官瞥了眼江面上来回游弋的铁甲船,坚定地说道:“放心吧军长,对岸只有两千清兵,如何是我军的对手?清军必败,我军必胜!”

瓜洲古渡,无数的登陆艇已经就位,国防军士兵在船上分列两旁安静地坐着。在出发赶到江边前,士兵们已经检查过武器了,可即将到来的战斗让有些士兵习惯性地最后一次擦拭手中步枪,静静地等待着战斗的到来。

“参谋长,我这心怎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就是和日本鬼子面对面对峙着也没今天这么紧张啊!”曹锟凑到李良三身边小声问道。

“有什么好紧张的?无非是过一条河流而已。我军对面敌人兵不过两千,如何能抵挡我西北大军?曹锟,你们昨天抓的那几名奸细审问没有?”李良三放下望向南岸的望远镜,回过头眼睛盯着曹锟。

曹锟一听李良三突然提起了奸细的事情,不以为然道:“这个……那些人都是南岸跑过来的逃兵,他们并未携带武器回去,按照规定,只要关几天,发了路费就可以遣散。参谋长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李良三冷哼一声,面若严霜看着曹锟:“大军就要过江南下,此时出了奸细,极有可能泄露我军机密。人先关着,等大军渡江之后再做处理吧。”

见李良三说的正经,曹锟急忙肃容道:“是……我立刻将事情交代下去。”

“曹锟,参谋长的话你别不爱听,凡事谨小慎微,细节末端处理好了,才能算是合格的将领……像你这样粗心大意,早晚吃亏……时间差不多了,给后面发信号。”凯泰看了下时间,顾不得再教训曹锟,朝身边的参谋挥了下手命令道。

八点四十五分,瓜洲古渡,万炮齐鸣,成串的炮弹向南岸飞了出去,长江南岸一团团火球裹挟着滚滚浓烟此起彼伏,江边芦苇杂木被烟团所吞噬,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云霄。趁着重炮进行火力覆盖,江面上的铁甲舰也依次抵近,频繁开火射击。

“起航!”

一声令下,无数的登陆艇从渡口驶了出来,奋力朝南岸前进。宽广的江面上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庞大的船队顺着北风而行,行驶在船队后面的是为了横渡长江从天津等地征集来的火轮船,在火轮后拖着长长一溜小船。一门门轻型火炮被士兵们拉上了轮船,架在船头。有的船上还架起了陆军的轻、重机枪,机枪射手半蹲在机枪边上,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南岸,随时准备将岸上出现的不怕死敌人送入地狱去。

冒着黑烟的火轮靠近了江南,后方支援炮火渐渐停止了轰击,炮声稀落下来。江南岸上不多的一些清军在军官驱赶下心惊胆战拿着自己武器打算守卫江堤。清军的武器是无法与扑上来的国防军相比较,人数上又远远处于劣势,加之刚才一通炮火让清兵魂飞魄散,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对军官所言只要站在岸边就可以将敌人杀的片甲不留的鬼话,那些清兵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越驶越近的轮船上响起了机枪怒吼,子弹泼水般朝北岸零落的清军扫了过去。机枪声中,在岸边的清兵一个接一个惨叫着载倒下来。空中传出几声尖啸,设在船上的六零迫击炮发言了,炮弹拖着长长的白色烟迹划过天际落入岸上。也许颠簸的轮船让炮手失去了准确性,几发迫击炮弹并没有落入清军人群中,而是在他们前后爆炸了,身后尘土飞扬,滚滚烟尘朝周围扩散开,岸边江水被爆炸掀起了冲天浊Lang。

本来就没什么信心的清军士兵见敌人火力如此凶猛,顾不得军官怒喝阻止,掉转屁股哭爹喊娘四处乱窜,几名军官见无法让士兵卖命,加之也胆怯于对手威名,在一番拦阻士兵无效后,也悄悄开溜了。

行驶在最前面的轮船停在岸边,后面拖着的小船解开缆绳,争先恐后朝岸边靠拢,很快船只靠上了南岸,船上的士兵没等船只停稳,跳入还有些刺骨的江水高呼着口号冲上了北岸,朝四处溃逃的敌人追杀而去。

曹锟从跳板上走上北岸,他的战士从他身后先后超越过去,将岸边清军架设的用于阻截登陆的那些障碍一一清除,沿着两边扩大滩头阵地。

曹锟回头冲跟在自己身边的通信参谋道:“通知军长,我们四十九团于十月十二日上午……九点二十分顺利登上南岸,敌人已经溃逃,后续部队可以渡江。”

浙江杭州府。

府衙周遭,到处都是提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穿着灰蓝军装,脖子后垂着长辫子的两广新军士兵。天空乌云滚滚,整个杭州城内更是人心涌动。

这群两广的新军,入伍受训到成军拢共加起来不过一年的光景。士兵都是从两广征召,军官却大多来自刘坤一的自强军。淮地出身的军官与两广士兵二者言语之间本就不通,讲起话来形同鸡同鸭讲。平素只是操练问题倒也不多,底下士兵熟悉了那几句命令,动作起来也勉强可以整齐。只是如今客居杭州,广州的老家革命风起云涌,出身广东的士兵难免有了别样心思。加之刘坤一遇刺,自强军哗变,军官一个个如丧考妣,早就失去了对下属的约束力。就是这几日,光逃兵就有几百号。有的更是成建制地逃跑。余下的士兵,什么开小差之类更加不胜枚举。

府衙门口,几名士兵一边放哨一边闲聊着。李莲英打里头跑出来,对着一名大头兵就吩咐开了:“你,就是你,赶紧去通知你们岑大人,就说老佛爷急召。让他赶紧过来……”

换作从前,李莲英李大总统亲自吩咐下来,当兵的只有打千陪笑跑腿的份儿,可今日不同往日。两广革命,湖广易帜,何绍明的大军彻底把小日本打得投了降。大家伙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今天没明日,保不齐什么时候人家打上门,大家伙就得一拍两散。什么大内总管,老佛爷都保不住脑袋,走狗就更不用提了。是以,那士兵一听就不乐意了,拧着眉头不冷不热地道:“对不起了,上头交代兄弟的任务,就是看好衙门口。其余的事儿兄弟可不伺候。”

“你……”李莲英还没等发作,那士兵已经劈头盖脸地数落过来:“大总管,你还别生气。兄弟不过实话实说……也就是兄弟们仗义,吃了朝廷一年兵饷,怎么着也不能事到临头就跑了。还在这儿给你们把门,你去军营里头瞧瞧,打报告请假的,装病的,干脆丢下家伙什就跑了,大营里头还剩几个?说句不好听的,那叫大势所趋。这朝廷已经眼瞅着完了,这个时节谁他妈还乐意跟着你们一块沉?”

他刚说完,周遭附和声一片。

“老老实实待着得了,躲一天算一天,什么时候人家大军来了,大家伙一拍两散……换一身皮,到哪儿不是混?”

“月饷三两三,他妈的到手能有二两就不错了……还是杂色的!养家糊口都不够,指望老子还给朝廷卖命?”

“老佛爷又怎么了?老佛爷也不能差饿兵……”

李莲英脸色数变,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好半晌不但没发作,反倒堆起了笑脸。浑身摸索一番……发现出来的急,没带东西,索性一咬牙,讲个上好的玉扳指退了下来,递将过去:“列位,行行好,老佛爷着急。真出了事儿,回头岑大人来了,大家伙都不好交代。”

那士兵接过扳指,瞧了半天,脸色好看了点儿:“约莫能换几个大洋……成,你等着吧,老子再给朝廷效回力。”

李莲英脸色僵硬,那扳指是几年前从内库踅摸出来的,明朝留下来的,少说也得五千两银子,就这么给了几个泥腿子……诶,实势不如人,处处得低头。

自个儿一辈子跟着大清,难道说这大清真得就没救了?这日本人也是,前头不是挺凶的吗,怎么说投降就投降了?蜗居浙江,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敌手……何逆、革命党,最可气的就是那些做了贰臣的督抚,一个个表忠心,没命地催促军队杀向杭州,恨不得立刻就亡了大清……老佛爷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看样子,也是时候找后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