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徐州城内一片萧瑟。

这座苏北第一城早在十多天前日本第二军进犯的时候,便遭到了一场空前的浩劫!守卫这里的不过是国防军一个团,随着日军的逼近,因为兵力实在过于悬殊,只得被迫撤退。徐州城内百万民众,也紧跟着十成里头去了七成。而后第二军如同恶狼一般进了苏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本打算闭门躲兵灾的老百姓遭了殃,死伤无数,趁着日军刚刚进城,又跑出去几万号人。整个苏北地区几百万难民当中,徐州百姓起码占了两成。依旧留在徐州的,不过七八万人。

第二军在徐州休整了一日,紧跟着就北上扑向二郎山,只是留下了一个联队守卫徐州这个重要的枢纽。

十月三日震天的炮声,就算远在徐州也能听个隐隐约约。站在城头,遥望北方,天际身处时而火光闪耀,整个天际都被染得通红。紧跟着运送补给的车马队狼狈不堪逃了回来,去的时候一个中队二百多号日本兵,回来的不过二三十人,而且个个浑身硝烟。甫一进了徐州,只是靠着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目光呆滞仰望天空,任联队长怎么问都不说话。还有不少日本兵,缓过来之后干脆抱着问话的人,嚎啕大哭,只是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回日本。

究竟前方战事如何,下层的日本兵根本无从知晓。只是从联队长问过话之后那阴沉的脸上,士兵们可以猜出一二。

天明之后,军部的命令便下达了。徐州守军就地焚烧物资,所有带不走的一律焚毁!只留下够第二军主力五日的干粮。所有日军,收拾行装,准备撤退!二十七联队以清河为目标,全速开进,架设浮桥。接应第一、第二军主力转进淮安。

这个消息传来,二十七联队上下更是丧胆。一下子转进几百里,而不是退守徐州,可见前方战事到底败成什么样了。命令下达,二十七联队上下开动。只是日本兵虽然手上不停,心里头却是惶恐万分。这就败了?第一、第二军汇集了全日本最精锐的士兵,更是有十万之众,前几天还高歌猛进,怎么恍惚之间,一下子就败的这么彻底?

有参加过甲午的老兵,私底下更是丧气话满天。“何绍明地,日本地克星地干活!立见、大岛、川上,通通地败了……剩下地更不行!”

尽管第二军上下已经完全封锁了朝鲜方面的消息,可鼻子灵敏的日本兵,还是从氤氲弥漫当中嗅到了战败的气味。日本民族特性,从来都是记吃不记打。倘若是失败了,即便是在国内,也很难在受到政府操控的报纸上看到详实的信息。可一旦胜利,也许两个小时之后铺天盖地的报捷就能将整个日本炸得沸腾起来。日本兵们当然熟悉军部乃至大本营的手段,有鉴于此可以推知,朝鲜没有消息,这就意味着全是坏消息。

在他们看来,这场战争的结局,恐怕又要复制三年前的那场战争。只要有何绍明一天,关东军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哪怕织田信长复生,也是如此。

十月四日一早,陆陆续续的溃兵进了徐州。如同此前的辎重兵一般,一个联队本来两千来号人,进城一数不过一千出头。好些个大队干脆就没了踪影。日本兵一个个跟泥猴儿一般,浑身的烟尘。随眼可见缠着纱布的伤员,这些伤员大多是上半身受了轻伤。而重伤员以及腿部受伤的,根本就瞧不见踪影。有守军问起前线战事,只是摇头不语。

到了十月五日,哩哩啦啦已经撤下来两万多号人。二十七联队收到了新的命令,驻防任务转交近卫第三师团,二十七联队即可启程。十月五日午后,阴霾的天空又飘起了雨星子,气温急速下降。雨后泥泞的道路更是不堪。二十七联队行不过三十里,便遭遇日本第一军败部。看着这些皇国勇士败后的惨状,真是铁人都要掉眼泪。身上军服破烂不堪,牛蹄子胶鞋前后敞口,浑身上下都是泥泞,走一步都要挣扎半天。好点儿的手里还有杆步枪,也成了拐棍。更多的是赤手空拳,只是麻木挣扎前行。国防军本土作战,又是坚壁清野,又是疯狂呃追击战,野战溃退的日军根本就得不到有效的补给。秋雨绵绵,道路泥泞,肚子里面又没食。挣扎着撤回来,一路上尸首相望,一直铺向远方!

本就是凭着最后一丝血勇,做最后一搏。艰苦的战事已经将那点儿血勇消耗了个干净,国防军大举反击之下,彻底绝望的日军崩溃之后,上上下下胸腔里的那点儿心气儿被抽了个干净,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呆滞。

黑木为桢与奥保巩是在入夜时分才退进了徐州。为了止住颓势,两部分日军合兵一块,军长官亲临第一线组织残兵进行一轮又一轮的阻击战。草草设立的防御阵地,往往只能抵挡住西北军几次冲击,不过一个小时便宣告崩溃。就是如此,两人一路打一路退,总算掩护着三万多溃兵退进了徐州城。

奥保巩还好些,只是浑身的烟尘,烟熏火燎的活像灶王爷。黑木为桢那头已经浑身裹满了绷带,就在两个小时前的最后一次阻击战中,一颗迫击炮弹就在他身旁炸开,若非护兵及时将其扑倒,恐怕黑木为桢早就成神了。

看到眼前惨状,两位大将相视无语,只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进了守军安排地住所。才安置下来,零散的参谋部人员就慢慢会合过来。

“阁下,目前徐州城内有我军可战兵力三万余。粮草充足,弹药节省一下,完全可以支撑一场战役!”

“徐州城墙完整,且城内有至少七万支那人,进行防御战,支那国防军必然投鼠忌器。”

“给上海发电报,只要小村阁下能组织运送过来弹药,我们就可以守住徐州。”

十九世纪末的日军,并不象二三十年之后的日本军队那般。这个时期的日军,皇国思想以及武士道精神也只是萌芽阶段。受乃木希典攻取釜山的影响,这一精神也只是在下层军官当中流行。日军高层,依旧保持着理智。

黑木为桢浑身伤口,医生正仔细地为他清理伤口,只是在一旁哼哼着。奥保巩则始终闭着眼睛,根本不答话。

一名少壮派军官见状,前踏一步,大声道:“阁下,再不决断,我们迟早都会入地狱!”

“混蛋!我们已经在地狱当中了!整个第二军,整个陆军,整个日本都已经陷入地狱了。海军覆灭,海军部只剩下一个架子,难道你想陆军也如此?想要将帝国最后一点力量消耗干净?”奥保巩突然的暴喝之下,屋子里的那些日本军官顿时就蔫了下去。

整个日本的近代史,几乎就是日本的官僚体系与财阀混乱的争权夺利。一个封建国家猛然跃入近代社会,没有近代国家那种稳定的政治结构,派系之间相互倾轧严重。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海陆之争。甲午之后,陆军大损,海军大胜。相形之下,海军携大胜之威,四处联络,企图组建完备的海军陆战队,用以完全取代不成器的陆军。若非陆军几个大佬还在,这种情况还真有可能发生。

作为军部高层,屋子里的人对刻下的情况了解的很透彻。战争进行到现在,不但耗干了日本最后一滴血,甚至一个不好就会将所有的力量消耗一空。毫不夸张的说,这一仗一下子能把日本打得倒退到明治维新之前。

奥保巩瞧了瞧黑木为桢,后者只是摇头叹息,神色恍惚,似乎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奥保巩沉吟一下,低声道:“发电,联系儿玉源太郎长官,请示我军下一步行动……在收到指示之前,所有入城军队,做好撤退准备。”

“目标呢?撤向哪儿?”

“上海……有小村阁下周旋,英国人总会记得一些情分。况且,英国人也不想过分削弱日本,只要我们回到日本,日本就会保留一丝抵抗的力量……”

话没说完,一名参谋已经暴起:“英国人会那么好心?别忘了,他们已经单方面撕毁了条约,断绝了我们的补给。与之斡旋,必然付出极大的代价。你这是在卖国!”

奥保巩轻描淡写地道:“卖国又怎么样?日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以卖的?你们知道日本是什么?日本从来都是一个小国,地寡民贫,完全依仗着大国的鼻息苟存于世……几千年都是如此!千年前蒙古征伐日本,我们的先祖受到神风庇佑,才避免了亡国之祸。可现在,还会有第二次神风么?没有!我可以告诉你们,朝鲜战局已经彻底糜烂,十几万支那国防军,随时有可能乘坐着铁甲舰登陆日本!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晚了!这种情况下,卖国又怎么样?只要能保证日本的独立性,就算割让九州岛也无妨!……英国人退缩咱们就找德国人,德国人不行就找俄国人,只要能保障日本独立,一代,两代,乃至于十代之后,我们总会还有机会!”

奥保巩说话间,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虎目扫视之下,一众日本军官无不低头。就算最为强硬的份子,这会儿也没了言语,只是攥紧了拳头,浑身战栗着。所有人都在想一个问题,日本丢掉了最好的一次机会,下一次,还要等上多少年?十年?百年?难道日本终究要蜷缩在这个老大帝国的阴影之下,仰人鼻息,苟延残喘?

屋外雷声滚滚,秋雨潇潇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