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石几上,秦旭一人喝着闷酒,空洞的双眼似要大哭一场。

“爹,干嘛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屋中一少年轻步走出。

秦旭看了看那少年,便轻唤一声“嶷儿”,随即将手中酒杯一停,“过来陪为父喝几杯。”拍了拍身边的石凳,示意让少年坐下。

少年应声而坐,给秦旭斟了一杯酒,问道:“爹,听说高阿那肱来了?”

少年一问,秦旭脸上的愁容又胜了几分。少年看着秦旭皱起的眉头,问道:“他来做什么?”

秦旭道:“乌鸦进门,自无好事。他从晋阳过来,带信说,说你祖父他,他,他阵亡了。”

“什么?!”少年吃惊的表情不在秦旭之下,“那也就是说,晋阳失守了?!”少年顿了半晌,方才红着眼圈说道:“高阿那肱不是驻守高壁吗?他又怎么知道晋阳之事?”

秦旭“哼”了一声,“就他,也能守得城?定是见周兵势大,望风而逃罢了。”他稍稍一顿,将杯中酒喝了,“他逃命的本事倒是厉害,他那一万人马现在竟然还能剩下一千五百余骑。”

少年听了,则是稍一思量,道:“爹,你打算怎么办?”

秦旭道:“我想与他里应外合,待突围出去,再往幽州你姐夫那里借兵,一同摒退周人。”说到这,秦旭看了一眼少年,道:“怎么,你有想法?”

少年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却不知哪里怪。”说罢斟了两杯酒,将自己手中酒杯一举,先干为敬了。

秦旭一声长叹,将酒杯中的的酒饮了,道:“嶷儿,季养好些了吗?”

少年点头道:“好多了,小安在陪着他呢。怎么……”

秦旭道:“你去寻一处空旧的宅院,把季养与小安安置了。今晚上你随我杀出去。”

少年“嗯”了一声,眉头微皱,“不带他们吗?”

秦旭道:“胡闹!季养箭伤在身,小安又还是个孩子,怎能带他们走?”他看了看身后的房屋,道:“杨坚此人我也算是了解,他素来寡恩,我怕万一他攻进城来,那我们秦家人开涮!你大爷爷只有季养这一个孙子,我怎能让他冒险?”

少年应了一声,道:“还是爹想的周到,我去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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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寂如一潭死水。

“报!”斥候匆匆来禀,“将军,城外周兵开始调动了。”

“哦,知道了。”秦旭心头喜极,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环视身边的人一圈后,这才道:“诸位随我上城楼观清形势。”

从齐州城北城城楼俯瞰而下,周军军营里好似是乱成了一锅粥,无数的火把从四面八方往北方涌动。

秦旭点头笑道:“看来高阿那肱已经得手了。接下来看我们的了,诸位……”

“爹,等等!”少年急切的打断了秦旭的说话,”我觉得有点古怪。”

秦旭眉头一皱,道:“小孩子家的知道什么!哪里古怪了?”

少年不卑不亢的道:“你看,为何北面受敌,而四面八方的周兵却都要往北面聚集呢?高阿那肱一攻打周营,那杨坚定会提防我们突围,又怎会纵容手下乱跑呢?”

秦旭道:“深夜临敌,不知虚实,军心必然有乱,有什么奇怪的!”

少年却依旧坚持道:“话虽如此,但不可不防啊!”

秦旭双眼一瞪,道:“你若是怕了,就滚回去,何必找借口推三阻四!”他心伤老父亲的阵亡,对周兵恨之入骨,只想大开杀戒,故沉不住气。

少年见父亲生气,忙缓和了语气,道:“爹,或许是孩儿多疑了,您老莫生气,且莫自乱了阵脚。”

“哼,要你提醒,我这大半辈子岂不是白活了?”瞪了少年一眼,转身向众人说道:“事不宜迟,诸位将军速速随我出城杀敌!”又对着王烈说道:“王大人,齐州城就看你的了。”说完重重的拍了拍王烈的肩膀,转身下了城楼。

少年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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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吱”一声,城门大开,秦旭策马持枪,一马当先的冲入乱阵。只是,战场上比他想象中要安静许多。

这种安静让久经沙场的秦旭一阵紧张。难道……

突然,他看见了他不想看见,却被自己的儿子预料到了七八分的事情。

微弱的月光下,一片密麻的亮点展现出来,那是磨砺的锃明的箭矢与刀戈。飘忽的火把后,一众狰狞的面孔显现出来,浑似是地狱里被压抑了数千年的恶魔,正欲则人而噬。

“爹,咱们中计了,有埋伏!”少年急急地喊到,但急促中却没有显出一丝慌乱。

“我知道,让大家不要慌,大不了今日与他们鱼死网破!哼,齐州只有战死的将士,绝无屈膝的奴婢!”秦旭短短的几句话登时将身后处于困境的齐军的士气鼓舞了起来。

“哈哈哈哈……”轻快的马蹄声伴着硬朗的长笑,一人从队伍之中走出,向秦旭遥遥一欠手,道:“秦将军请了,杨坚在此恭候多时了。”

秦旭不回答他,只是死死的盯着杨坚身旁的一人。过了许久,方才道:“高阿那肱,你内里欺君误国,外交通敌卖邦,难道就不怕千古之后,留下一骂名吗?”

“秦将军此言差矣。”杨坚身边之人正是高阿那肱,他早先就已经投降了周军,之前是入齐州诱敌的。

高阿那肱道:“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如今大齐国势已尽,秦将军何苦再愚忠呢?不如随我一起归顺大周吧。”

秦旭冷哼一声,道:“我即便是愚忠至死,也胜过你通敌卖国!”

高阿那肱亦是冷哼一声,道:“秦旭,你莫要不识好歹。你自己死也就罢了,难道也要拉上你身后的将士们吗?”

高阿那肱此言虽表面上是说秦旭,实则是扰乱齐军军心。秦旭安能不察?他正欲反驳,却只听见身边一人说道:“父亲与这般贼子啰嗦什么?没来由地折了了身份。”

少年说完,往高阿那肱看了一眼,道:“贼子休走,吃我一箭!”只听见弓弦一响,一只三棱三羽狼牙箭已破空而出,端得是疾如流星。高阿那肱尚未做出反应,就只觉咽喉一凉,那只长达四尺的长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脖颈,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可怖的血洞。高阿那肱手扼咽喉,但血哪里止得住。于是“嘭”的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

杨坚没想到这少年在黑夜之中尚且认箭绝准,一息之间便射杀了自己的“线人”,一股寒意从头顶直到脚底,生怕下一箭就会出现在自己头顶,忙大喊一声:“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周军猛然往前踏了一步,“嗬”的一声齐呼,士气登时高到了顶峰。少年见了,目中涌出一丝战意,忙大喊一声:“兄弟们,跟我上!”将长弓斜背在肩上,从马鞍侧取出一对裹金熟铜锏,策马而前,一路上竟无能接一合之将。

众齐军见少将军虎威如此,皆是摩拳擦掌,并力与周军杀在了一起,气势之雄厚,与周军相较,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转眼间人人都是满身浴血。黄沙古道登时成了修罗场。

杨坚看着那个在乱军中所向披靡的少年,只觉得心中一阵胆寒。急忙思索了片刻,便对身边的副将说道:“传令下去,秦旭不抓活的了,只管放乱箭便是!”

秦旭虽不如少年那般勇猛,但一杆长枪使开,亦是人马难近。但他身边的亲卫却已是十不存一。所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而他也处在了枯竭的边缘,那柄长枪的份量在不断的加重着。

忽然,天上飞蝗一般的飞下了铺天盖地的箭雨,秦旭猝不及防,肩头前胸已中了四箭。不由得痛得大呼一声。而少年却正杀到他附近,方方拨开几只乱箭,却听见父亲痛呼。忙转头一看。所谓关心则乱,自己也冷不丁的中了一箭。

秦旭牙关一咬,将肩头的的箭硬生生的拔了出来,往地上一掷,对少年高呼:“嶷儿,快走。你自己快走!”

“爹,不急,我带你闯出去!”少年的肩头鲜血迸出,却是面不改色,反而愈发的沉静。

“爹不行了,你快走,你自己能出去的,别管我!去幽州找你姐姐姐夫,再为我报仇!”一边说,一边用枪杆拨打的乱箭,却又多了几处伤口。

“爹......”少年欲哭无泪。

“秦嶷!你给我记住!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你要活下来,为你祖父报仇,为我报仇。”秦旭用枪杆狠狠地戳了一下少年座骑的后腿,那马受惊,长鸣一声,撒蹄奔开。而秦旭长枪一甩之时,背上空门大开,登时被乱箭穿心,倒在了马上。

“爹......”少年勒着狂奔不止的马儿,一声悲呼。

回首,冷冷的看看那被保卫在中军的杨坚,少年心中一团怒火燃起,同时燃起的还有自己的誓言。

“爹,爷爷,你放心,咱秦家的仇,我秦嶷一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