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公事房,范铭就感觉出一股与先前不同的旖旎味道来,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公事房中多了许多人和东西,人倒是不太稀奇,太多是院中的杂役,而摆在院中的满满一庭院的东西却不由让范铭有些哑然。

各种盆栽、花卉,画卷、字幅,还有其他各类典籍,将不小的庭院占了一大半,其中甚至还有一张半躺的摇椅和一个鸟笼子。而这些东西仿佛都是刚刚才从别处搬过来的。

范铭不由有些想要发笑,乖乖,这是谁家的纨绔公子要搬家呢!

正当要想要向前问个清楚之时,从他对面的那间公事房中走出一个人,咪咪笑着抱拳朝他走了过来,“范职级,有礼了。”

“这位是……”范铭回礼相向,面前这人不肖说他也知道是谁,故意装作不知也只是为了借着这个时间来打量下这位未来的同僚。

此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但这打扮上却是要比书院的一般学子还要‘时髦’,无论是头上的苏白东坡巾,还是身上的镶边‘直裰’长衫,再是脚上的步云靴,这都是时下可谓最时新的装扮,相比起来范铭反倒是显得有些老土了。

这人着实有趣!

不过范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面前这个人就是他的同僚许职级,能够在这公事房中出入的也只有他们两人了,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在衙门中混了这么些年的。

“鄙人许章,今后咱们二人就是市易务同案了。”

“原来是许职级,久仰久仰,今后还望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许章咪咪笑着,一双小眼睛却是在不停的滴溜转着,仿佛在范铭的身上找出什么花来。

这种视探让范铭很不舒服,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想说的,便就干笑了笑,对着许章抬了抬手,“许职级,你先忙你的,来日方长,稍晚咱们再叙叙,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吩咐。”

“范职级请了。”

回到公事房,透过窗户的缝隙,范铭默默的注视着外面的动静,或许是先前马手分的提示给了他足够的警惕,让他没由来的有些紧张,因此对这个不知道底细的同僚也就多了份关注,也同时在考虑今后同这人的相处之道。

所谓同行是冤家,这同僚之间更是生死冤家,虽然不存在根本性的利益冲突,但却是落井下石的最好人选,冯正言若是想要动自己,首先就要将从这个人下手。

从这人的外表和行事来看,这人似乎是有些不按常理出牌,这样的人最是难防,不过他倒不是害怕,而只是在担心将来行事有些畏首畏脚。不过反过来说,这也有不少好处,起码可以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要谨慎,不要让权欲迷惑了心。

只是想着,老张正吩咐杂役将早放在外面的文卷挑了进来,又亲自分门别类的在书架上一一摆放整齐,望着书筐中的长卷,范铭不由心中一动,打开书案上的墨盒,提起笔架上的徽州狼毫笔,沾饱了墨汁,吸了一口气,在铺开的宣

纸上一挥而就,“难得糊涂!”

放下笔,吹干纸上的墨迹,招呼道:“老张,去帮我将这幅字表了,送到对面去。”

“诶!”老张小心的将这幅字接了过来,望了一眼,不禁叹了一声,“好字。”

范铭不由一笑,“你也懂字?”

老张不由老脸一红,“小的做过几年裱匠,这字还是略懂一些。”一边说着,老张用眼角瞟着范铭的脸色,先前那次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让他有些心虚,见范铭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这颗心也就放了下来,又壮着胆子问道:“职级,可喜欢梅花。”

“哦,为何有此一问?”

“我见这公事房有些太素了,若是添些花也就雅致些。”方才进来之时他瞅到范铭稍稍的往对面的窗台上那兰花不止看了两眼,因此也就上了心,不过这读书人素来要求独树一帜,对面是兰花,若是再买兰花怕是就要犯了忌讳了。

“苦寒梅花扑鼻香。”范铭点了点,“嗯,不错,你回来的时候捎带弄盆过来吧。”

见范铭认同,老张不由心中一喜,行了一礼,“职级,若是没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好。”范铭笑着点了点头,这名僚属令范铭很是满意,不单是做事细心,而且眼力好,而且巧的是同先前楚丘时那名僚属一样也叫老张,这到是叫得顺口了,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而且经验告诉他,在衙门里用人用得好的话带来的好处可不止一点半点。

等老张一出去,范铭顺手翻开一旁历年的文卷看了起来,市易务的正式事务范铭在先前几天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但在真正接触到这具体事务之时却还是不禁长吸了口气,这市易务的权责实在是太大了!

市易务的行事主要是依据三条市易法来进行的,即结保赊请法,契书金银抵挡法,与贸迁物货法,说白了,市易务的具体事务主要是三大块,一是放贷收息,二是抵押贷款业务,三是高买低卖,囤积物货,使物货通流,物价稳定,这不禁让他联想到后世的银行、政府采购这一块,这市易务简直就是这些部门的结合体。

也许现在衙门中的其他吏员只看到了那高达百万贯的本钱,以及油水丰厚这两样,但他却看得更为深远,经历过后世高度发展的商业,他当然明白这集合银行、中央采购、政府拆借这三项业务部门于一体所产生的威力,权责之大足可以操纵整个应天府乃至京东西路的商业,开玩笑,管着借贷、抵押、中央采购三大块业务,什么行当不能做?

而且最主要的是上面根本就没有限定采购商品类别,也就是说除了禁榷之外任何高利润的行当都可以插一手,有着百万贯的资本额和政府信用在身,翻云覆雨又有何难,不过他也不禁为这个新政的前途感到了担忧。

这却是一柄双刃剑,对于国家来说,王相公行这项新政,观念不可谓不超前,也不可谓不有效,从古至今还从来没有过将朝廷与商业结合得如此紧密的政策,用的好则可以为朝

廷产生巨额的收入,但若是用人不当,或是只要下面的人稍稍图图私利,这政策的走向便要出现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当然,这国家政策上的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小吏来担忧,眼下他的任务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完成上面给的任务,再一个尽量保证不出篓子就行。

而相反的于私来说范铭还是颇为高兴的,先前自己费尽心思囤积的那么多布帛如今终于是有了用武之地,只要借职务之便,稍稍提提笔,收这几千贯的货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不过这事还是有很大的风险,这市易务毕竟还不是自己的一个人说得算,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不说别的,单单就是对面的老许这关也不容易过去,若是发现自己是在以公充私的话,这实在是危险得很。

尤其是这老许,今后日日相对,若是这眼皮子浅的,还真说不好能给你找点什么茬。这市易务视为紧要部门,这一举一动可不像先前在开拆司一般两个月没人会理你,众矢之的啊!

三大类业务无一不是猫腻多的事务,若是两人之间不能统一,这事务肯定也就开展不下去,到时候完成不了上面的任务,受责备的还是自己,而且一但市易务正式‘挂牌’,这乱七八糟的人物也就要接踵而来,想来这许章也毕竟是混了三十年的老人了,这其中的张弛之道应当比谁都清楚,能拿的不能拿的,这分寸和把握都要比自己明白,两败俱伤的事肯定是不会干的,看来是要找个时候同这老许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正当范铭心有所感之时,门口想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老张回来了,手中却是多了两盆花,一盆胭脂梅,一盆金兰,“职级,字幅送过去了?”

“哦。”范铭瞟了他手中的金兰一眼,“这花是许职级送的?”

“是,许职级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盆金兰便是送于职级的回礼。”

“金兰。”范铭凝眉沉思了起来,手指在书案上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半晌之后,范铭吐了一口气,“同心之言,其臭(xu)如兰,金兰,金兰,舍梅而金兰,这是在示好啊!”

见范铭莫名的口中喃喃自语,老张一时也不敢下决定,直到范铭‘回转’过来,便才小心的问道:“大人,这花……要摆上么?”

“嗯,摆上!”

“诶。”老张答应了一声,照着范铭要求将这两盆花摆到了正对窗台的显眼处,只需要一抬头便可以看到和对面的那盆建兰遥相呼应。

这是范铭的一种姿态,主动示好的姿态,毕竟属于同僚同案,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关系闹得僵了这往后的日子也别想舒坦了,相信这老许也应该是这个意思。

而且即便是如先前猜想的,这老许是冯正言的人,只要两人在这上面达成共识,这往后的日子也就好过得多,毕竟混衙门也只是图个安稳不是,谁还能真的为了讨上司的欢心而丢掉了脑袋?

只要不到性命攸关的那一刻,也没必要生死相搏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