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大人,辛苦了!

俗谚有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阎王吃小鬼。

漠北穷山恶水,工匠技艺水平匮乏,宫城建筑多用粗石。唯有当初昭华太后寝宫处,因察汗大王恐妻子思乡忧愁,便专门寻了能工巧匠,仿造大昭建筑,建出了木石结构的宫殿来。

漠北气候多变,虽少雨多干旱,但一旦下起暴雨来,不免雷电交加,阵势极大。而刀勒工匠技艺不精,因建筑多为石质,于避雷一事上毕竟没有那么多心得经验、技艺传承,因此,这十数年来,刀勒宫廷也有过那么两次雷火之失。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此次却出了大事。

天火忽降,各处避退,然刀勒昭华太后寝殿处,却只被寻出了太后的一个贴身侍女名叫茱萸的。

昭华太后……不见了。

据闻,辅政大将军王曾叱问此侍女:“昭华太后何在?”

那侍女名曰茱萸的不答反道:“殿下有一言留于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怒道:“殿下?谁是殿下?这里只有刀勒的太后。”

侍女不愿与其做口舌之争,只答道:“殿下要我转告大将军,‘若茱萸有失,东阳怎么出去的,便有人怎么进来’。”

大将军王惊怒,半晌,以他的残暴脾气,竟也没敢伤其性命,只冷笑道:“待我寻回太后,看你还能如此口利!”

说罢,挥手将侍女押下,怒砸桌子,暂且作罢。

刀勒大将军王苏里处到底如何,外人不能尽知。

但当晚,昭华城却再次封禁戒严,大将军王苏里不顾各方压力,大搜全城,便是昭国秦王、刀勒诸大王处也多有滋扰。

搜了一天一夜,未果,苏里忽然有所悟,城内继续严令戒严,又令了亲信盯住了几处,自己带上一队人马,匆忙出城,绝尘而去。

那边昭华城翻天覆地,另一边韩苏等人却因了雨过天晴而正舒心欢喜。

哪怕是再训练有素的军队,碰上如此糟糕的雷雨天气也不免行进艰难,更何况,马畜总不能尽如人般军纪严明。

好在军中的两个校尉确实是看天气的好手,几时下雨、几时雨停,真是拿捏的分毫不差,连坐在马车里的韩小长史都忍不住面露惊奇、啧啧称叹道:“若是放到了现……那什么,做天气预报的见到了他们两个,岂不是都要买块豆腐全磕死了才对得起广大人民群众。”

林滤常从她嘴里听到乱七八糟的新鲜词汇,加上她自己也是聪明绝顶、一点就通的人物,听到天气预报四个字,略一琢磨,便已明白,不免放下手中书册说道:“这二人确实有异才,但要说天下测天气的都要……”想到韩苏说“买豆腐撞死”,便不免被对方的促狭气的失笑,这挤兑话说的,未免太调皮了些,她便略过这些俏皮话,继续道:“不说钦天监的人,便是你在家乡时候,难道就没见过打更的更夫、种田的老农之类的,看天气也是十分精准的么?”

见倒是没见过,她没来几年,又都是一直在为了美好生活而奋斗,哪里有闲心观察人生百态。只是在现代时候,倒是听到过,只是到底眼见为实,且真眼见为实的时候,方感到十分的震撼。

她们两个一边说着话,一边两人又都分神向东阳长公主看去,毕竟是生活十年的土地,毕竟是与独子分离,若无一丝惆怅也不可能。

林滤好静,看书便能打发一天时间,韩苏虽然好动,但也要与她话有投机的,譬如隆裕,或是毒舌斗嘴的,譬如永淳,才能说的起来,不然平时也都是自得其乐。

她们两人这一路来,一来二去的刻意搭上许多闲话,不过就是想让东阳分神宽心罢了。

不知是她们的法子生了效,还是长公主殿下察觉了她们心意。

东阳收回了注视窗外的视线,微微一忖,提议道:“旅途无聊,不如你们来教我煮茶吧。”

***?**

林滤不置可否,转脸纯真笑道:“长史大人最擅茶道,皇姐不妨与她交流一二,内府新茶生意眼看就要到时候了,我先看会儿账册。”说罢,抽了一本游记换掉手中的杂记,镇定的坐到了一旁。

韩苏:“……”

茶道?我?

长史大人忽然觉得,似乎略有不妙。

旅途匆忙,行军赶路,也无甚事可言,就这么过了几日,眼看行程将半。

只是头顶上盘旋的猎鹰却不免殷勤了些,林滤与东阳神情日渐严峻。

直到这一日傍晚,有一骑人马竟是从前方急切赶来,那骑士赶到之时,险些累瘫了过去。

听他所说,车内众人这才知道昭华城大事,东阳一事显然暴露。

此人乃是秦王得到消息之后,在昭华城戒严之前立即派出来的,怕被刀勒之人寻出了踪迹,绕了好大一圈才与公主殿下的车队会合。又生怕晚到使公主失了消息,一路之上日夜兼程,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敢留,俱是在马背上胡乱塞几口只求饿不死、且留了个骑马的体力敷衍了事,当时出来,更是怕马畜拖了后腿,他一个人两匹马不停轮换,甚至在快到的时候生生累瘫了一匹丢在了来路上。

听了来人所说,再结合这几日车队上空猎鹰一刻也没有断过,怕是刀勒追兵也不远了。

韩苏迟疑道:“殿下,若是故技重施,难道不行吗?”

所谓故技重施,指的自然便是当初出昭华城时的瞒天过海之计。

东阳公主摇头道:“既然有追兵,便定是苏里对这边起了疑。以他的性子,这次他必是得亲自探看方会安心。我扮作幼月,瞒骗不相干的人还就罢了,想瞒过苏里,半点可能也没有。”

韩苏顿时默然。

东阳长公主不擅鞍马,与林滤般隐匿于军中不可行,便是这边拖住苏里人马,让她先行离去也不可能,头顶上的猎鹰恐怕就不答应。

东阳从容一笑,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底天命不可违,罢了,我与刀勒之因果看来无法轻易了结,与他周旋到底便是。”

便是林滤,此刻也没有反驳长姐所言,只脸上隐约露出肃穆冷厉之色。

韩苏一怔,略微犹豫,她自己心内倒是存了一事,不过当日不过是个玩笑话,只为博佳人一笑,是否有用,未尽可知。

再一想,此时难道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随即微微定神,自信笑道:“虽常言说道‘天命不可违’,但我更喜欢‘人定胜天’呢,长公主殿下你既然十年时间都没有放弃掌握命运的机会,林滤殿下亦是同样,不都是为了胜过天命?这个时候轻言放弃,岂不可惜。不如听我一言,搏上一搏,如何?”

夜晚的漠北哪怕已到了春季,也不免有些微凉。

在数十里也未必看到一丝人烟的戈壁荒滩,墨泼的天幕浸透了的荒原大地上,苏里率领人马急速奔驰。

非是他担忧追不上东阳心切,昭国那边大队人马带着马车行进,再快也有个限度,且算算时日,能行进一半路程便已是最大预估了,今日看猎鹰动向,分明已快要追上。

若是往日,他虽然急于赶路,但到了这个时刻,也会停下扎营起炤,但今日不同,一来猜疑结果就在眼前;二来,昭国的人马未免赶的急切了些,竟真的在短短数日内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岂不更是显得心虚?

想到所找之人就在眼前,他是无论如何再也平复不下心气。

这么一追,便追到了夜半时分。

刀勒军马来势汹汹,行军追赶毫无掩饰,待到昭国人马驻地之时,墨甲军与暗卫自然早已严阵以待。

此时林滤自然毫无睡意,但也必须做出一副被扰了睡眠的模样披了斗篷,一副不堪夜风凉的柔弱姿态、苍白了小脸喝问道:“大将军王这是何意?”

苏里骑在马上凝神细看,确定不是所找之人后,方才起身下马,施了一礼,说道:“本王接到消息,因前些日子的误会,摩诃部的人误听谣言,竟心生怨恨,欲对公主殿下不利,苏里生怕公主受惊,这才星夜追赶,以求防患于未然。”

旁边扮作侍女,扶着林滤的韩小长史闻言低头翻了个白眼:呸!胡说八道!

林滤缓和了颜色回道:“大将军王忧心了,不说本宫一路上行进安宁,便是偶有几个暴民,本宫身边的墨甲军也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说罢,忍不住咳了两声,身上重量更是靠在身边侍女身上大半,虚弱道:“本宫旧伤未愈,实不堪在夜风中久待,我这边确实无事,不知大将军王……”

言下之意,便是要赶人了。

苏里恍若未闻,诚恳道:“不确定公主安危,苏里实在难以心安,更何况,此事已禀奏太后,太后知晓后,连斋戒之中不理朝事的规矩都打破了,特别嘱咐本王万不能让公主再受伤害,这也是太后心意,望公主殿下.体谅。”

长史大人再次低头:呸啊!不要脸也有个限度!

林滤却先是皱眉,听到是“自家皇姐”担忧自身安危的时候,脸上隐隐透出欢喜的表情:“不知道大将军王要如何确定?”

苏里说道:“不过是排查一下公主车队的人,本王手下尽知那些宵小的隐匿手法,又知道想要作恶之人的相貌,只要见到,定能指认的出。”

刀勒的大王要搜昭国公主的车队人马,不说那些安危之言不过是借口,哪怕事实真是如此,昭国?军队自然会有应对,哪里有他一个刀勒大王越俎代庖的道理,传出去,堂堂的大昭公主岂不是要被人耻笑了么。

因此林滤眉头微皱,显得有些为难,苏里心内急切,便等的也有些烦躁。

不过片刻,昭国年幼的公主忽然好像想出了不错的法子,以免违了“皇姐”的“善意”一般,露出纯真欢喜的表情歉意说道:“非是我不同意大将军王的好意,实在是……”话未完,眉头一皱,猛咳了两声,显然是说话太急,她虚弱的身体有些经受不住。

苏里瞧着不免心生鄙夷,便带的身后之人皆生了几分简慢,失了几分谨慎。

喘了片刻,林滤方才缓声继续道:“若是搜出匪徒,世人皆知大将军王是为了林滤的安危;若是没有搜出匪徒,便不免被人说,本宫身为昭国公主,竟受此侮辱。林滤受辱事小,只怕到时身边的这些人,都要受此波累了。”

苏里一急。

只听林滤又道:“本宫有个法子,但就是让大将军王受点委屈。”

苏里迟疑道:“还听公主指教。”

“指教倒不敢当。”林滤指了苏里腰间宝刀,虚幻的病容露出纯洁无瑕的微笑:“若是没有搜出,大将军王便将腰间佩刀赠予我,对外只说大将军王与我秦王兄打赌输了,我秦王兄罚大将军王将彩头日夜兼程送与我顽,如何?”

苏里面色一沉,这样一来,大大丢脸的便是自己了!

他性格多疑,看昭国公主没有一点心虚抗拒、应对之间虽给出了难题却更是大开方便之门,便觉得难道昭华太后真的不在此处?

可是如今事已至此,若不搜查便是他自己都难以安心。

当下再不迟疑,道:“公主此法甚好,本王应下了。”

说罢,一挥手,身后几人便切入了大昭的队伍里。

韩苏趁了苏里不注意,轻声问道:“咱们计划里没有这个,要他的佩刀作甚……”

臭男人的东西,她才不想让林滤沾手,想要,自己做个更漂亮的送她。

林滤眼睛一瞪,侧过身去挡住视线,伸手将她的话掩在了口中。

韩苏眼皮一跳,再感受了一下捂在嘴上的软手,顿时乖觉了。

暗卫不除面甲,但至少可以确定确实是训练有素的男子,便是林滤公主的帐篷,苏里也厚着脸皮探看是否藏有他人。

大约是“昭华太后”的心意,昭国公主竟然也并无不悦之色。

搜索了一圈,昭华太后竟然果真不在其中。

苏里自觉出城之时确定无疑,此刻无果不免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不在这里呢?昭国秦王那里也已经盘查,整个昭华城都已盘查,昭华太后……还能在何处?!

苏里皱紧了眉头,脸色铁青。

正当犹豫要不要再仔细搜查一遍的时候,忽有一骑从后方急速奔来。

韩苏不免心内焦躁,好不容易再次瞒天过海,真怕再有什么意外。

只见那人骑到近处,从马上翻身而下,跪到苏里面前道:“大将军!公主、公主她……”

苏里心里一跳,隐约有个念头升起,喝问道:“穆离怎么了?”

只听那军士道:“公主殿下也忽然不见了,最后有人看到,据说是前日在西城门处说要出城散心。”

苏里蓦地脸色一变,咬牙恨到:穆离!穆离!

恨罢转身上马。

只听身后昭国公主忽然说道:“大将军王可否忘记一事?”

苏里浑身一僵,摘□上佩刀丢在地上,一声“告辞”,竟头也不回的连夜率人马离去。

林滤缓缓站直了身子,悠哉悠哉的走上前去,俯身拾起金刀,却看也不看,随手丢到贯仲怀里。

转过身来,却见她眸若星光、笑靥嫣然:“穆离真是个好人,对不对?”

长史大人一脸黑线:你又给人发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