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手捧着一个小盒子穿过茫茫的夜色而来,他爬上台阶,走进了大殿。大殿里到处都是人,或站或立或跪,神色上一律写满了悲伤。太医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大殿深处正背对着站在玉床边上的欧阳长生。良久,他低下头叹了口气,然后挤过人群,向守臣走去。

“丞相,皇上的死因已经查明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整个大殿在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这边,只有欧阳长生依旧面着玉床一动不动。

“如何?”守臣问道,声调凌厉,在安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宏亮。

“中毒而死。”太医缓缓说出。

刹那间,大殿中每一个人的面色都陡然大变,窃窃私语的议论渐渐变成了义愤填膺的声讨。

“安静!”守臣大喝一声,然后转向了一旁的太医,“什么时候中的毒?”

太医拱了拱手,“皇帝陛下中的是急性的龙胆毒,无色无味。中毒后面色发青,意识模糊,三个时辰之内必当殒命。”

“三个时辰?”常贵插了进来,他回身看着被聚集在一起的宫女和内监们,“这一段时间皇帝在干什么?”

“禀……禀告,公公,”一个小太监站了出来,两手垂在身前,“皇上一直都在休息,但……但是,三个时辰前,有人给皇上送来了一杯茶,说要让皇上品尝。”

“是谁?”常贵追问道。

“这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不敢说出来。

“不妨不妨,微臣正为这个事情而来,”太医席地而坐,将手中的小盒子放在了地上,“烦请公公将那个茶杯端来,臣可以证明凶手是否是那个送茶的人。”

常贵点了点头,向身后一招手,一名小太监端着一张金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金盘上放着一只琉璃杯盏,里面还有小半杯茶水。

“太医,请!”常贵跟在小太监的身后,凑了上去。周围的大臣们也慢慢围了上来,想要看个究竟。

太医戴上了一副手套,伸手接过递来的金盘,放在了一边。他打开自己带来的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只干净的瓷杯,和一个小小的黑瓶子。

“这个黑瓶子里装的叫做‘逆鳞水’,”太医打开封口的塞子,将里面的**缓缓倒入刚才的瓷杯中,“它也是无色无味的,但是遇到龙胆毒就会立刻变绿。这样,龙也就无处遁形了,所以人们称它为‘逆鳞’。”。

太医将金盘中的杯盏聚到眼前,看了看,然后将一根银针插入了茶水中。半晌,他提出银针向逆鳞水中递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殿里一片安静。

银针悬在瓷杯的上方,一滴**在针尖上汇聚,慢慢凝成一团向下落去。每一个人都注视着那一滴水,它在空中不断变幻着形状,倒映着无数人的脸,有冷漠,有悲哀,有嘲笑,有暗喜……啪!水滴融入了逆鳞中,飘渺的绿色如同泼墨一般蔓延开来。

*

“关闭所有出口!”大殿上不知是谁的声音突然响起。然后下一刻,所有的门窗都在一瞬间关了起来,大殿里光线顿时暗了许多。并且能听得到外面士兵们响亮的列队拔刀的声音,这里已经被包围了起来。

守臣有些发愣的看着太医手中清澈透明的琉璃杯盏,那杯环上雕刻着一只怒吼的猛虎,而在这个朝廷里,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种茶杯。守臣想起了今天早朝前,自己在欧阳长生家里喝过的清茶,他原本以为里面装得是酒,而那杯环上正是这样的一只猛虎。那是十年前,欧阳长生在击退诸侯联军之后,皇上册封他为风虎将军,并且赏赐了他一套这样的茶具。

守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头望向欧阳长生的方向。欧阳长生也正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这边。

“是谁送来的!”有愤怒的大臣高声叫嚷起来。

“说!快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他们挥舞着手臂,朝着那个端盘子的小太监怒吼。而那个小太监此时也吓得浑身哆嗦,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快说啊!”声音还在持续。常贵双手拢在袖子里,用余光飘了一眼堂上的欧阳长生,嘴角微微上挑。

“是……是……是……”小太监眼中充满了恐惧,双手在脸上乱抓着。

“说!是谁!快说出来!”

“是……是……是欧阳将军!”小太监拼命地喊了出来,他用手指着欧阳长生的方向,“是他……他让我送给皇上的,就是他……就是他。”他的声音最后几乎成了哭腔。

大殿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小太监的哭喊还在大殿上空回**。

“真的,是你么?”守臣看着沉默的欧阳长生,他希望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他希望自己能够相信面前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告诉我!是你干的么?”

欧阳长生的脸埋在阴影里,他没有说话。

“皇上御赐的虎头茶杯……”常贵拿过那个杯盏,向欧阳长生一步步走去,“……你就用它来谋杀皇上吗!你能对得起皇上对你的一片信任吗!”

“守臣,”欧阳长生抬起了头,他没有理会走过来的常贵,而是看向了远处的守臣,“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干的?”常贵冷笑一声,“那你能说明今天晚上你在哪里吗?为什么卫兵第一次去找你却没看到你的人影?”

“常公公,这件事情还是要调查一下,不能妄下结论。”守臣突然开口道。

“丞相!”常贵转过身去,“我知道你曾经和欧阳长生并肩作战,感情很深。但是这种事情,不能被私情左右。欧阳长生消失了两年,谁知道这段时间他在哪,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蓝木说,他是在夏南的运粮队里遇到欧阳长生的。哼!夏南的百夫长,你连大黎的将军都不做了,却去做夏南的百夫长!你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欧阳长生了!”

“常贵!”蓝木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我没有说欧阳将军是夏南的百夫长,那是因为……”

“蓝木,”欧阳长生制止了他,“什么也不要说了。”

“可是,将军……”蓝木还要辩解,身后的守臣上前去拉住了他。

“我们没有证据,说了也没用。”

常贵环视了一下大殿里的人,守臣和蓝木已无话可说,白禄正哆哆嗦嗦地躲在人群后面。他轻哼了一声,向门外一招手,“来人,将欧阳长生押往大牢!”

大殿上的门打开了,无数的士兵涌进殿内,他们举着长枪冲向了玉床旁欧阳长生。

欧阳长生看着大殿外,太阳正从远处缓缓升起,已经是黎明了。他觉得那些光是如此的刺眼,让他的世界变得虚幻起来,到处都是举着刀剑向他从来的士兵,到处都是他们愤怒的面孔。他感觉自己的双手被绑了起来,有很多人在推着他往前走。他扭过头,人群中仿佛看到了守臣的脸,那是他曾经的战友,此刻也默默注视着他的方向。还有蓝木,曾经无比崇拜他的一个少年,现在已成长为大黎的支柱,他也在焦急地看着这边。也许这样,就足够了,欧阳长生笑了出来,没有人能明白他为什么会笑,只是一直推着他朝殿外走去,那里有初升的旭日,把他的身影淹没在一片光海之中。

*

“唉,生亦何

欢,死亦何苦。”老和尚轻轻将手中的一枚白子放在了棋盘的右下角,然后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

“和尚,你上方的白棋还有厚势,左下角的一隅如能做活,连到中盘还能有一搏的力量啊,怎么就认输了呢?”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大约有八十来岁,他的脸上布满了伤痕,眼神中却依旧充满了雄狮一般的斗志和活力。

“技不如人啊,无论再怎么挣扎,也终逃不过一败。”老和尚摇了摇头,走到了花园中。

这里是位于半山腰的一座禅园,周围群山耸立,云雾缭绕,算得上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禅园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现在正值春季,百花盛开的时节,那些五彩缤纷的色彩像是从绿意中浸透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园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按你的说法,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了?”老人的声音从禅房里传来。

和尚穿着一身朴素的袍子,一手提着一只水壶,正从花圃前走过,“人心是魔,在没有得到一个失败的理由前,总是想去不断地尝试。”

禅房内突然沉默了,半晌,一个声音低低地传来,却比刚才显得苍老了许多。

“你说,我失败了吗?”

老和尚正在往一朵雪白的海棠上浇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和尚一生只在这深山老林里种些花花草草,那些天下之争的事情我是评价不了的。”

屋里的人叹了口气,“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再去想对与错,未免也有些太迟了。”

“和尚以为,您做的事情,成功了未必就是对的,而失败了也未必就错了。”

“你这个种花的和尚,原来不也是挺懂的啊。”

“和尚刚开始学习剪梅的时候,喜欢按照自己喜好的形状去剪,但是那些梅往往都活不长。因为梅花有不同的品种,它们的开花习性也不尽相同,比如山桃白梅就不宜重剪,而舞朱砂却要重截促发长枝开花。”老和尚放下水壶,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梅花的分枝杂乱,如果不修剪,花芽便会早衰。但是如果不知其特性,任意而为,反倒会适得其反。”

老和尚说完,转过身去,发现那位老人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禅房,他双手扶着墙艰难的站立着。

“你的腿……”老和尚一脸吃惊的表情,“什么时候好的?”

“刚才,”老人勉强地笑了笑,“只是突然发现,还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好吧。”老和尚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像你这样的男人,发生什么样奇迹我也不觉得奇怪了。”

“谢谢你给我讲的梅花的故事。”

老和尚摆了摆手,“你真的要去救他?”

“那是段鹤拜托给我的人,我怎么能置之不理呢。”老人放开墙壁,一步步走到了禅园中,慢慢的适应自己的双腿,“大黎的未来还要靠他呢。”

“那好,你等一会儿,”老和尚说完,跑进了禅房,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你把这个拿去吧,也许会派上用场。”

老人接过纸片,注视了很久,那上面是一行用血写成的字,半晌,他回过神来。

“再见了,老朋友。”

老人将纸折好,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老和尚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那摇晃的身影像是突然间高大了起来,像极了他四十年前的样子。

“再见,朋友。”和尚喃喃地说道,“不……黎世青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