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阿芒躺在**。他看到了我,便连忙向我伸出滚烫的手来。

“你在发烧啊!”我对他说。

“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旅途赶得太急,事后感到劳累罢了。”

“你去看过玛格丽特的姐姐?”

“是的,谁告诉你的?”

“是我听来的,你想要的东西拿到了没有?”

“拿到了,可是是谁把我这次旅行和此行的目的告诉你的?”

“墓地的园丁。”

“你去看过那座墓?”

我几乎不敢回答,因为他这句话的声调确凿地向我表明,对方仍受我先前见过的激动的情绪所折磨,并且每当他自己的思想或谈话把他引到这个伤心的题目的时候,他那激动的心情总是久久无法平静。因此我只好点点头作为回答。

“他把坟墓照管得好吗?”阿芒继续问。两颗豆大的泪珠沿病人的面颊滚下来,他转过头想不让我看见,我也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同时竭力想改变话题。

“你离家有三个星期了。”我对他说。

阿芒用手擦了擦眼睛,回答说:

“正好三个星期。”

“你的旅程真长啊。”

“啊!我并没有一直都在旅途上,我病了两个星期,不然我早就回来了。但是我刚到那儿就发起烧来,只好待在房间里。”

“你病还没有全好就又动身回来啦?”

“如果要我在那个地方再待上一个星期,我便会死在那儿了。”

“不过现在你可回来了,就应该好好保重身体。你的朋友会来看望你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就算是头一个了。”

“可是我过两小时就得起床。”

“别乱动!”

“不起来不行啊。“

“你有什么非办不可的急事?”

“我得上警长那儿去。”

“你干吗不委托一位朋友帮忙办一办?你亲自去办会加重你的病的。”

“这是惟一能治愈我的病的一次好机会。我必须见到她。自从我得知她已去世,尤其是看到她的坟墓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想不通这个我离开时还是那样年轻貌美的姑娘竟然会离开了人世。我定要亲自去证实她的确是不在人世了。我定要看看天主把我那样心爱的人变成了个什么样子,也许那令人恐惧的景象会打消我那悲痛欲绝的思念之情。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请陪同我去好不好?”

“她姐姐对这事说什么来啦?”

“什么也没有说。她听说有位陌生人想买一块地给玛格丽特建一座墓,显得十分惊讶,但她立即在我向她提出的委托书上签了字。”

“请相信我的忠告,等到你健康完全恢复以后再去办这件迁葬的事吧。”

“啊!请你放心,我感情上会处之泰然的。况且,如果我不尽快做好这件下决心要做的事,我就会发疯的。我对你起誓,除非再见到玛格丽特,否则我不能平静下来。这也许就是我心急如焚的渴求,失眠中的梦幻和一时精神错乱造成的结果,但是,就算我见到她以后,会像朗赛先生那样落得个遁入空门,我也非看不可。”

“这我完全理解,”我对阿芒说,“我听凭你的吩咐。你有没有见过朱丽·迪拉普?”

“见过。啊!回来的当天就见了一面。”

“她有没有把玛格丽特留给你的日记转交给你?”

阿芒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卷纸,但立刻又放回原处。

“这些日记里写的我全都能背下来了,”他对我说,“三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念上十来遍。以后

你也可以读一读,但要过些时候,等到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等到我能够把在这份内心表白中没有明说的倾慕之情给你作些解释时再读吧。眼下我请你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

“你的马车是不是停在下面?”

“是呀。”

“那好。能不能劳你拿着我的护照到邮局去一趟。看那儿有没有我的留局待领的信?我父亲和妹妹一定把信都寄到巴黎来了。我上次动身仓促,临行前顾不上去问一问。等你办完此事回来,我们再一起去见警长,安排明天的迁葬仪式。”

阿芒把他的护照交给我,我就往让·雅克·卢梭路去了。果然,那儿有两封寄给杜瓦先生的信,我拿了信便回来了。

当我到他家里时,阿芒已经穿得整整齐齐的,正准备出门。

“谢谢你。”他接过信对我说。“是的,”他看了地址以后又说,“是的,这是我父亲和妹妹的来信。他们在对我的音讯全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定感到很迷惑不解了。”

他拆开信,说他是看还不如说他是猜测信里写些什么。因为每封信都有四页之多,而他片刻工夫就又把它们折起来了。“我们走吧,”他对我说,“明天我再写回信。”

我们到了警察分局,阿芒把玛格丽特的姐姐签了字的委托书呈了上去。警长换给他一封通知公墓看守人的介绍信。于是便定好了次日上午十点钟迁葬。我提前一个小时去找阿芒,然后我们一同去墓地。

说实话,能参与这种场面我感到十分新鲜、稀奇,我一夜都没有合眼。我推测,阿芒那里也定然是长夜漫漫了。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我到了他家里,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不过神态还算镇静。他对我微微一笑,伸过手来。几支蜡烛已经点到了头。出门之前阿芒拿起一封写给他父亲的信,信很厚,无疑是倾诉了他彻夜的感受。

半小时以后,我们到了蒙马特尔公墓。警长已经在等我们了。我们慢慢地向玛格丽特的坟墓走去。警长走在前面,阿芒和我跟在他后面。相隔好几步远。

我不时地觉察到我的同伴的胳膊在抽搐,仿佛一阵寒战传遍他的全身。于是我朝他看看。他会意地对我微笑了一下。但是从他家里出来以后。我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快到墓地时,阿芒停下来。揩了揩脸上豆大的汗珠。我利用这歇脚的机会舒了一大口气。因为我也感到好像心头给一块大石头压着似的。

面对眼前这种悲伤的场面,哪里还会有愉快的心情!当我们来到墓前的时候,园丁已经把花盆都搬开了,铁栅栏也拆走了,有两个人正在掘土。

阿芒靠在一棵树上,凝视着。他的眼睛里仿佛凝聚着他整个的生命。突然,有一把鹤嘴锄撞到一块石头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阿芒听见这响声,就像受到电击似的,向后退缩,同时使劲地抓住我的手,我的手都给抓痛了。

一个掘墓人拿起一把大铁铲。开始铲除墓穴里的泥土。当只剩下盖住棺材的石块的时候,他就一块一块地把它们往外扔。

我观察着阿芒,因为我时刻都担心他明显抑制着的感情会叫他受不住。可是他仍旧凝视着,两眼发愣,瞪得大大的,好像疯了一样。他面颊和嘴唇微微颤动,证明他在经受着强烈的神经刺激。

至于我呢,我所能说的就是我很后悔上这儿来。

棺材全部露出来以后,警长对掘墓人说:“打开。”掘墓人便照着办,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普普通通的事一样。

棺材是橡木做的。他们动手拧松棺盖上面的螺钉。泥土的湿气使螺钉生了锈,花了一番力气棺盖才给打开了。尽管棺材上撒满了芳香

的花草,一股臭味依然直冲而出。

“主啊!主啊!”阿芒喃喃地说,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连掘墓人也向后倒退。

一块很大的白色裹尸布包住尸体,人体的轮廓还看得清楚。裹尸布的一角几乎完全烂掉了,死者的一只脚露在外面。

我差一点儿晕过去了。就在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这个场面犹历历在目。

“快一点。”警长说。于是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伸出手,开始松开裹尸布,然后抓住一端,用力一掀,猛然间玛格丽特的脸孔露了出来。

那模样看上去真是吓人,现在提起来也还是叫人毛骨悚然。双眼成了两个窟窿,嘴唇烂掉了,一排白牙紧紧地并在一起。暗黑、干枯了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把塌陷下去的青灰色面颊盖住了一点儿,但是,在这张脸上我尚认得出以前经常看到的那张白里透红的欢乐的脸孔。

阿芒无法把目光从这张脸上挪开,他把手帕塞在嘴里咬着。

至于说到我,仿佛有一个铁环紧紧箍在我的头上,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打开碰巧带在身边的一只嗅盐瓶,拼命地嗅着。

我在这种头晕目眩之中,听到警长对杜瓦说:“你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年轻人用颓丧的声音说。

掘墓人把裹尸布又重盖在死者的脸上,再盖上棺材盖,一人抬一头向指定的地点抬去。

阿芒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地盯住这个空****的墓穴。他的脸色像我们刚刚见到的死尸一样苍白,俨然成了一个石头人了。

我知道一旦那个场面引起的痛苦缓和下来,不能再支配他时,将会出现什么事情。我走到警长跟前,指着阿芒问他:“这位先生还有没有必要在场?”

“不必了,”他对我说,“我甚至要建议你把他送走,因为他像是病了。”

“走吧。”我挽起阿芒的胳膊,对他说。

“你说什么?”他望着我说,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事情办完了,”我又补充道,“你应该走了,我的朋友,你脸发白,身子发冷,你这样激动会把身体弄垮的。”

“你说得对,我们走吧。”他无意识地回答说,可是一步也没有挪动。

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着走。他像一个小孩一样任人领着,只是有时喃喃地问道;“你看到那双眼睛了吗?”说着,他掉过头去,好像那幻觉已唤起了他对她的回忆。

尽管如此,他还是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往前挪动着。他的牙齿格格地作响,双手冰凉,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我对他说话,他也不回答。他所能做的,便是让人领着走。我们在门口找到了一辆马车,这真是太凑巧了。他一坐上,就颤抖得更厉害,神经受到了真正的打击。他担心我会受到惊吓,就紧握我的手,低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哭罢了。”

他直喘粗气,眼睛充血,却没有眼泪。我让他嗅我用过的嗅盐瓶。当我们回到他家的时候,他还在颤抖。

在仆人的帮助下,我扶他躺到**。我把他房里的火炉生得旺旺的。我又连忙跑去找我的医生,把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跟着我赶来了。

阿芒满脸通红,神志昏迷,语无伦次,只听得见他在呼唤玛格丽特的名字。

“怎么样?”待医生检查了病人以后,我才问道。

“还好,算他万幸,他害的是脑膜炎,而不是别的病。因为,天主饶恕我,我本以为他疯了呢。幸好他肉体上的病将会消除精神上的病,过上个把月,也许这两种病都会痊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