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夜想现在再怎么和他沟通商量也是没用了,他把抉择权交出来放手不管,看起来是留是走是分是和全由夕夜说了算,其实是连风险和责任也一股脑地扔给她了。

她本来也不怕做决定,但实在投入了太多感情,从碎碎屑屑变成黏黏糊糊,绊手绊脚的怎么也扯不断,进退都有险象环生的预感,一筹莫展。

那张带给她欢喜的offer也搁在抽屉里,成了烫手的山芋。短短几天人瘦了一圈,脸上冒出疙瘩,焦虑中滋生出埋怨,越想越生气。

我把你当成唯一可依靠的人,可你给过我什么呢?且不说承诺是否能实现,关键是连承诺都没有,甚至连告白都没有。等到要决定的时候,就这么哗啦一下把现实倒在我面前。我凭什么要那么不明不白地跟你去?你这样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又有哪里值得我放弃自己去追随?

但每每赌气决定了放弃他,转天又心软反悔。

再明白不过,跟他去,就是一段新的开始。而留下来,一切就完结了。

季霄独自去办签证的那天,回来后倍感失落,想和夕夜聊聊天,敲了她的房门。

门开后,正对面的照片墙赫然映入眼帘,大大小小的照片,约二三十幅,全是景色没有人像。其中最大的那幅他一眼就认出来,是大学毕业那时夕夜去大理应聘,在途中遭遇泥石流被困,他去接她回来的地方。

男生百感交集,许久移不开目光,指着问:“是那次拍的吗?”

“不是。后来我又去大理时,回程在那里下车拍的。”

“难怪,天气好与不好的时候,景色看起来果然差异很大。”

“天气不好时是另一种美。”

“但我更喜欢晴朗的天,逆光加曝光补偿拍下来,蓝色浓郁得像油画一样。”

“那里的天本来就比这里蓝得多。”

“是么?我没留意。”

“你什么也不会留意。”

“谁说的?”男生笑起来,“我会有重点地留意。”

夕夜再没话了,好像盯着那幅照片出了神。沉默缓慢地在房间里凝结,终于男生尴尬起来,觉得没什么可说了,便起身让她早点休息,出去帮她掩上房门。

门锁被扣上的瞬间,女生的泪水才涌出来,不知无声无息地流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有重点地留意。

却总是搞错重点。

整整一墙壁的照片,去捕捉这些景色的过程甚至不能被称为摄影,只是拍照,却已经足够美,你没有留意是为什么。

按图索骥,让我能轻易找回曾经的你。

夕阳弥漫在高中教室里,美的不是温暖的夕阳,而是从我的视角看过去的,你曾经的桌椅。玻璃窗外狂走着沙石,美的不是疾卷的风,而是从我的视角看过去,你曾经站立的位置。铁丝网分隔着被白雪覆盖的操场,美的不是纯洁的白雪,而是我曾站在那里,一转头,就看见了你。

在我的眼里,天气没有好坏之分,那些有特殊意义的全是因为曾经有你。

气象殊异,可于我而言,你永远是你。

[一]

酒店前开满了黄色的小花,艳丽的样子,有点俗气。

站在那里看一会儿,也会觉得土腥味涨满了鼻腔。十一假期中,油菜花怎么会开?还不止违背时令,为什么会被种在如此高档的场所?夕夜百思不得其解。

秦浅终于和男友举行婚礼。

夕夜仍是伴娘。季霄和秦浅本是通过夕夜认识的,如今和夕夜断了联系,又远在异国,自然也不会特地回来找尴尬。

颜泽和新凉倒是因为夕夜的关系接受了邀请。

“作为交换条件也好,你们举行婚礼时我要做伴娘。”闲聊时夕夜半开玩笑。

新凉接嘴说:“你伴娘做上瘾啦?这个人家都避之不及,做伴娘的次数多了要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颜泽的婚礼我不是伴娘,说出去都觉得不合情理。”

“谁说我要和他结婚了?”颜泽佯装不屑地瘪瘪嘴,“我才不结,免得过不久离婚又麻烦。”

“干吗离婚啊!”新凉叫起来,“你那乌鸦嘴消停点啊!”

“就算要结婚也就领个证拉倒。我才懒得举行婚礼。累死人的繁文缛节。”

“你妈不会让你那么做。”

“那倒是。但是我就算举行婚礼,也不会请这么多人搞这么大排场。只请亲戚、同学,三四桌。”

“秦浅最初也是这么设想的,可最后还是越统计人数越多。”

“是嘛,连我们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来凑热闹了。”

“幸亏叫上了你,可派了大用场。”夕夜笑着说。

虽然名义上夕夜是伴娘,可帮助秦浅张罗事情的主力可是颜泽。积极程度堪比高中担任班长那时,用新凉的话来说,就是连课桌椅和垃圾桶都被迫接受管理了。

才跟着聊了几句天,颜泽又被婚庆公司的主持人叫走。剩下夕夜和新凉沉默了一会儿。女生的目光跟着远处颜泽的身影转。

“这种时候我才突然觉得,你们又重新在一起实在是太好了。”

新凉收敛嬉皮笑脸,瞥了眼夕夜的侧颜:“谢谢你把她的日记给了我,不过让我改变主意的并不是你折好的那页。”

在夕夜特地折好的那页上,初中时代的颜泽以稚嫩的笔触写下过任性的语句,有感于堂姐在那天举行婚礼,颜泽写道:将来我才不会结婚,结婚后一辈子只能守着一个人多乏味啊!我要和不同的人交往,厌烦后就分手去找下一个,三十岁开始养育一个只属于我的试管婴儿,一辈子过没有牵绊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样才是人生。

典型的颜泽心境,典型的颜泽做派。

什么都放得下,什么都不珍惜,自私自恋,享乐主义,其实一直以来,颜泽就是这样的人。

可终究为一个特殊的人改变了自己。停下脚步定下心,眼里只有唯一,哪怕乏味的时间长达一辈子,也决心和他分享人生。

夕夜把颜泽小时候的日记给新凉的目的,是让他明白自己在颜泽心里的地位。

绝不是满足虚荣心的物件,颜泽会肆无忌惮地吃醋、吵架、埋怨、闹矛盾,而没有为了避免失去而小心翼翼宠着他,是因为把新凉当作平等的伴侣。

但如果新凉不是因此而回心转意,夕夜实在想不出那本日记中还有什么温暖人心的章节。

“我看见了当年的你在和她交换日记时写在上面的一段话。”男生说。

夕夜微怔。

“你写道:爱是可以无条件付出,不在乎付诸东流,是可以无条件相信,不在乎错信偏听,是只有关心没有担心,是只想拥有不想占有。爱不是依赖。依赖是怕无序,怕被抛弃,怕对方不能自律,得不到回报就活不下去,是太低层次的情感,不值一提。”新凉淡淡一笑,“我想我是爱颜泽的。”他的目光重又回到远处颜泽忙碌的身影上,“爱是可以无条件付出,不在乎付诸东流。不是么?”

夕夜也想起了自己的确曾经写过这样的话。

年少时以稚嫩的笔写稚嫩的心,感受到的却是一生中最初最真挚最本质的体悟。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写下过这样语句的你,为什么会放弃季霄?”男生转过头看住女生的眼睛。

夕夜突然哽咽,许久才喃喃说出一句:“我写过这样的语句,可是我自己忘记了。”

成年后人变得成熟、复杂、市侩、斤斤计较。

反而把最美好的东西遗忘了。

[二]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婚礼上,夕夜看见了亚弥。

女生好像带了男伴。

夕夜隔着几张桌子远远地往那边望,亚弥和坐在她身边的男生有说有笑,肢体语言丰富,仍是她一贯的大喇喇小女生的样子,看起来很幸福。

夕夜并不觉得那男生身上有半点季霄的影子,完全是两种风格的人。

她显然应该注意到了伴娘是谁,却没有和夕夜打招呼,也许依旧厌恶着。但夕夜也没有上前和她打招呼,说不清什么缘由。

或许是由于嫉妒。

毕竟形单影只的人只有夕夜一个。

婚礼的最后,照例是新娘扔捧花,接住的人是夕夜,可是有那么一瞬,夕夜感到也许自己是世界上最凄凉的捧花获得者。

散场时陪着秦浅站在门口送宾客,离去的不是三口之家就是一对对情侣。

结束后酒店外忽然飘起小雨。伴郎主动提出开车送夕夜回家,但是她拒绝了。

风是斜着吹的,虽然撑了伞,但雨水还是打在脸上,渗进头发里,右侧的发丝全都冰冷潮湿地贴着耳根、后颈。夕夜觉得自己正走在漫天满地的水域里,礼服裙变成捆绑束缚着她的水藻,举步维艰,前路渺茫。

--为什么要离开季霄?

--明明是深爱的人。即使在一起而没有承诺,也好过天各一方的错过。

--爱的羁绊中,本就该有一方爱得比另一方更为深沉,为了他放弃一切为什么不能?

这不是命中注定无法得到的幸福,而是自己亲手拒之门外的幸福。

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

[三]

“和我同公司不同部门有个男的条件很不错,三十多岁,是部门经理,总监跟前的红人,有房有车,长得也蛮帅,我们公司好多小姑娘盯牢他。我和他有点交情,新凉也见过他,觉得他人蛮好的。我下个星期天把他约出来吃饭,介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