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寝室。”

“那怎么不接电话?”

“不想接。”夕夜坦然接过对方讶异的视线。

风间这才意识到女生并不打算进行心平气和的友善谈话,反倒无法运用自己一贯玩世不恭的腔调语气,有点退缩:“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

并不是毫无前兆,但也叫人刹那间哑然失语。

虽然交往的时间不算短,但风间早已觉察两人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消除彼此间的陌生感。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与其如此倒不如说是在两个平行宇宙里各自谈着恋爱。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夏树,对此我无能为力。你和她一起经历的事情我没有经历,你和她一起走过的路途中没有我,她是你第一个爱上的人我改变不了,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和你眼里的夏树竞争。我喜欢你,不想失去你,可我更不想和一个一点也不爱我的人过一生。我已经生活得足够艰难,不能再作茧自缚自找麻烦。对不起,我已经忍受到极限了。”

夕夜不无凄凉意味地一口气说完,以一个尽显无奈的微笑作结。

风间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淡然笑了笑:“始终想着一个人的只有你。我的感情和你的性质不同。我和夏树在一起过,最后分开也没有遗憾,就像完成了一个青春祭,无论快乐悲伤都已是过去式。对这份感情将来我还是会怀念,但不是留恋。你却不一样,你没有得到过,没有对那个人失望过,没有被他伤过心,你对他只有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前行。”

夕夜屏息望着他,震惊于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张皇。

不管他说些什么,内心还是没有多在乎自己。正因为怀着极端失望的心情,所以才没留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并不知道,风间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内心。

虽说是和平分手,但夕夜不是没在内心反驳过:我也被贺新凉伤过心,对他也不止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确是我未了的心愿,但不可能因此就驻足不前。

说到底,贺新凉在我心中的分量远远比不上夏树在你心中的分量,原因并不在我。

没说出口的话流经过脑际,心态自然理直气壮起来,觉得自己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

[十]

说不清是工作机会难得,还是为了逃出去一个人静一静。

萎靡了一周后,夕夜去面试远在大理的一个职位,临行前没有和谁告别。但刚下飞机,就接到季霄的来电。

夕夜强打起精神告诉他自己没出事。

“你和易风间的事我听说了,我也不好评论什么,只求你保持通讯畅通,在外照顾好自己,每天给我报个平安。”

“我知道了。”

女生这边刚想阖上手机,听见传出嘤嘤的说话声,又把它放回耳畔。

“我说夕夜……”那边迟疑着,“你记不记得……高二那次辩论队集训你没按时报到。”

女生一愣,揣摩不出季霄为什么要旧事重提:“嗯,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后来被带队老师狠狠说了一顿,怪我没及时联系。好像那次你也无故迟到……”

“……我去找你了。”在两个人已经闹翻的情况下。

“唉?”

“当时我打电话给颜泽,她说你早就出发了,我想起你不久前才出过车祸……我们没法不担心……虽然没有合适的立场……但是夕夜,我不能想象从此和你天各一方,这个城市总有你留恋的东西,回来好么?”

女生怔住,半晌没有回答。

高中时代的一切像云层上倾泻而下的天光,“哗啦”一声杂乱地落在眼前,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它们毕竟已不可替代地成为了日后所有珍贵回忆的起始点。

不再亲密的姐妹,也曾为你的安危担忧。

失而复得的朋友,也仍为你的去留挂心。

由琐碎的少女情怀密密匝匝织成的十七岁夏天。

大雨时行,阅历薄浅,未来未明。

真实的年华从不断剥落的釉质中脱颖而出。

季节流失的音律,像骨骼拔节生长时发出的微妙声响一样清晰又动听。

这个城市有许许多多的不美好,但你所经历的一切美好却又都与它有关,旅途再远,无法抛弃的回忆也会使行囊沉重,使你飞得再高也是一枚风筝,棉线连着故人。

夕夜原想,既然来了大理,就当积累一次面试经验。谁知之后的几天连日暴雨,导致航班全部延误,滞留在大理,无法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狠下心决定坐长途汽车去昆明,再经由昆明回上海。然而,到了楚雄地界内,又被告知前方路段发生泥石流,所有车都停在了高速公路中间。

夜幕渐渐降临。

从行李中翻出带来的所有衣物裹在身上保暖,依然冷得直打寒颤。车窗外有投机分子以惊人的价格贩卖面包和水,却遭到疯抢,大家都不知道还要在这里被困多久,与家人的通话多半以诉苦和抱怨为主。

山脉坍塌在不远的前方,风声传递着比平日更真切的讯息,使人感到这坍弛带有深远的寓意。

夕夜望着窗外茫然若失。

如同一架被拔掉电源的机器,日复一日的焦躁繁忙与此刻的停顿形成鲜明对比,像山陵间断裂出峡谷,无法排遣的空虚与彷徨蕴于其中。

如此滞留了三天,交通依然没有疏通的迹象,乘客都不时心急如焚地下车张望。

女生感到饿,翻找出最后一袋饼干,发现昨晚和季霄无节制地通短信,已经把手机电池耗光,缓了四天的空虚和紧张翻上心头。

食物的稀缺倒在其次,身边已经没有饮用水,嘴唇干得开裂。

又渴了两天,路段终于通了。

给人一点希望。

可行了不到半公里,车又陷在泥浆里打不着火,听说前方路段又因交通事故再度拥堵。

大部分乘客都响应司机号召下去推车。夕夜饿得全身无力动不了,又怕被人看见指责,只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往座位深处躲,突然发现前面座位底下滚着半瓶矿泉水,捡起来朝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自己,赶紧拧开盖子,用衣袖潦草地擦擦瓶口,偷喝几大口。

正值此时,隐约听见车外有人在叫“顾夕夜”。

做贼似的哆嗦了一下,压低头往座位下方缩,接着又听见叫了一声,比刚才更真切。

夕夜这才觉得好像确实有人在找自己,抬起头扒在车窗上往外望,没有发现异常,叫喊声也消失了。

看来是又饿又渴产生了幻觉。

自嘲着缩回原位。车外却真真切切地再传来一声喊叫。

夕夜侧过头朝向窗外,看见从侧前方一辆车上下来的人竟是季霄,而对方也看见了她。

还是无法判断是现实还是幻觉。

想起自己已经一周没沾水,刘海都出了油黏在额头上,女生只是条件反射地离开窗边躲在椅背后。

几秒内,男生一路喊着她的名字从车辆前门追过来,直到跑到她跟前,右手搭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喘着气,才显露松口气的神情,眼里含泪似的,朝女生笑一点。

天光的颜色在他身后微妙地变了。

“……夕夜。”

整个人缩在座位里的夕夜愣愣地看着他,发丝在眼前乱起来。

抬手揉一揉眼睛,身影还是如此清晰。

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幻觉。知道自己应该张口,却没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仿佛预感说的话会像不稳定的水蒸气,瞬间消散在空气里。

反倒是男生开口打破了僵局:“打你电话,一直说‘不在服务区’。”

夕夜想到自己此刻在他眼里的邋遢模样,想到刚才偷人家扔掉的半瓶水喝,想到赖着不下去推车的自己,在心里把自己贬低到底,又觉得委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手机……没电了……”

季霄毫不介意她脏兮兮的,一把揽她进怀里,哄小孩似的拍着,眼角余光瞥见自己和夕夜被看热闹的人围观,有点羞赧,但女生的哭声立刻就把这羞赧覆盖,听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生自己也鼻子发酸,半跪在她座位旁的过道上,把她抱得比之前更紧。

过了十几分钟,哭声才抽抽搭搭慢下来,女生红着眼睛退开一点距离,问:“你怎么来了?”

听见这问句的季霄把视线偏向一旁的车厢地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了。”然后他平视着看住她,“你帮我想一个借口。”

女生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大起来,瞳光奕奕像初临世界的新生命。

车外的山全着了魔,模糊了深浅,颠倒了高低,泥石流汹涌地从山脚往山顶走,太阳追着沙石从山脊滚进山涧,那灼热温度把蔓延向天空的江水煮得沸腾。

--你没有得到过,没有对他失望过。

--你没被他伤过心。

--你对他只有美好的印象。

--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前行。

一直以来,认定最爱的人是贺新凉,有点无厘头、有点花心、热血又阳光的贺新凉,你以为自己对他念念不忘,却不曾发现记忆的每次闪回有他,也少不了季霄。

镜面之上与镜面之下的世界如出一辙互为表里,以至于混淆了分割的界面融为一体。

你辨不清哪一端才是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