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两扇门扉,好似打开李修尘封已久的心扉。

小院无名,绕过影壁就见一株粗壮的梧桐树。初夏时节,刚刚抽出的新芽还无力遮蔽无孔不入的午后阳光。挥洒无忌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青砖地面上留下点点光斑。

李修伫立在梧桐树下,久违的记忆猛然涌上心头,耳边似乎响起昔日里那些欢声笑语,他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浅笑。

一副画面闪现,小小的孩童躺在襁褓中,在梧桐树遮蔽的树荫下,享受着阴凉。

清秀的妇人斜靠在在摇篮边,嘴里轻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似水的双眸凝视着小小孩童,眼中尽是溺爱和怜惜。只是眉宇间飘着不为人知的愁苦。

李修在小院中,一步步丈量着昔日光阴。面孔看似平静,但长袍大袖中握在一起,不断颤抖的双手,却在无声无息中诉说着他的不安。

三进的小院不大,穿过堂屋,后边的两进房子平常的毫无出奇之处。没有零落荒芜的房倒屋塌,也没有翻盖休整成富丽堂皇,如同二十年前的记忆一样,只是干净的不像是空置了二十年。

李修一步步的走过,除了感慨和激动之外,依旧没有找到他自以为应该得到的归属感。

将足迹时隔二十年再次烙印在小小的院落中,李修又回落到梧桐树下。

孙氏依旧站在梧桐树下等候,善解人意的她没有打扰李修的独处。大红色的孺裙在光斑中显得格外夺目。

“自从你们母子走后,院子就没让他人住过。按照你父亲生前的吩咐,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只是每隔旬日,派人来打扫收拾一番。”

孙氏淡淡的说着,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事情,仿佛这二十年的坚持,就完全和她无关一样。

李修笑了,暗暗叹息一声,猛的上前将抱住满面错愕的孙氏。在孙氏的斥责和恼怒还未爆发之前,又迅速的放开。连连退后几步,神色一正,长揖到地,“李修替我那可怜的娘谢过母亲大人。”

李修的郑重让孙氏关于“轻浮”的斥责还未出口,她脸上的错愕和羞怒在眨眼间变成古怪的无奈。

“娘?母亲大人?”孙氏无奈的苦笑,道:“是啊,她是你的娘,生你养你的娘。我是你父亲的妻子,自然就是母亲大人。似乎……。”

孙氏话音停顿下来,仔细打量李修一番,才神色古怪的又道:“似乎你自小分的很清楚这称呼之间的亲疏。娘就是娘;母亲就是母亲。你可以躺在你娘的怀里,调皮的摆弄她的鬓发、抓弄你娘的耳坠。而在我的怀里,你似乎只会睡觉,木讷的像个布娃娃。”

“这个……。”李修无言的笑笑,讪讪的摸着鼻尖,轻声道:“应该说我比较早慧吧。”

孙氏瞥了李修一眼,“再早慧的孩子也不至于在连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就能够分清亲疏远近。”

李修苦涩的笑笑无言应对。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是宿惠天生,睁眼看世界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吧。

李修根本无从解释,只能以沉默应对。

仔细想来,他能理解孙氏为何对此记忆深刻。

无他,只是因为孙氏的出身。

商人世家,说是家财万贯,实则在这个世道上没有任何地位。再好的绫罗绸缎也只能躲在家里享受,出门时还得换成一身粗布麻衣。

当年,商人世家出身的孙氏嫁入国公府,完全可以用鱼跃龙门来形容。士农工商之间阶层自然的差距,让孙氏辅进国公府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当孙氏迈入沈家大门时,赋予了她四房主母的身份的同时,也给了她一双双轻蔑鄙视的目光。

而沈家四房主母的身份又岂是那么容易承担的?有公婆妯娌,有家丁奴婢,甚至人未过门之前,就有一位她名义上的庶子在摇篮里嗷嗷待哺。

表面上孙氏看似坚强,双十年华的商人女子能将沈家四房搭理的井井有条。整日里少言寡语,用高傲作为沈家四夫人的面具。其实,在人后,孙氏却是个柔弱的小女孩。高傲是怕做错事,少言寡语是因为怕说错话。

闭目回想,李修甚至感觉当年孙氏放下身段来到小院中和李修生母做成朋友,在最初未尝不是怀着别样的心思。

只是李修生母的无求,让孙氏渐渐的放下了戒心。这座小院也就成了孙氏当年的避风港。

而小小的,躺在襁褓中,睁着大大的,满是无邪双眼的李修,也成为孙氏当年倾诉的对象。

只是孙氏不知道,那个尚未能言语的小人完完全全能听懂她在说什么。能听懂她的哀怨、她的凄苦、她的辛劳,甚至于她的自卑。

时至今日,李修不能,更是不敢将昔日的情形重现。他能做的也只是再次俯身,真诚的问候一声。

“母亲大人,这……,多谢您了!”

随着李修的问候,孙氏悄悄的别过头去,一双丹凤眼悄悄的滚下几滴泪珠。

“派人打扫下院子而已,有什么可谢的。”

孙氏的声音压的极低,想来是不想让李修见到她流泪的模样。

李修长叹一声,说道:“这声谢不是为这座院子。死物而已,它在与不在都不重要。这声谢,是为了娘离开之后,您亲自悄悄送去的银钱。也是为了这些年,因为我们母子,而使得您背负的那些无辜的罪名。”

孙氏回过头来,脸色苍白,不敢置信的问道:“你知道?”

李修苦笑道:“众人大抵都认为,是您这位正房夫人容不下我娘这位可怜可悲的通房丫鬟,以及我这位庶出长子。所以才有了我们母子的离家出走。”

“很多事,娘都对我说过。”太多事,李修都只能推到不在眼前的生母身上。他停顿一下,故意为孙氏留下缓冲的时间,才又继续道:“可是,我知道事实不是这样,虽然我依旧不明白,为何我娘会抱着我离开沈家。但我知道,这件事跟您没有任何关系。偌不是当年你偷偷送来的银钱,恐怕我们母子……。”

“所以,我是真心的感谢您。”

孙氏终于转过头来,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伸手扶着梧桐树,轻施粉黛的脸颊上挂满了泪水,“我还以为你会怪我,会怨我,会将我当成害你离家的恶人。我很怕,我生怕你会误会,你会使得沈家本不安稳的四房鸡犬

不宁。只是我完全没想到,你会理解我的苦衷。二十年来,第一次为我澄清‘妒妇’的话语,竟然是从世人眼里被我这位‘妒妇’祸害的沈家四少爷口中说出来。”

背负了二十年无中生有的罪名,孙氏以为她已经无所谓了,却不想李修的话勾起她压抑二十年的委屈,一时间无法自已,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般不断的滚落。

李修耐心得等待,直到孙氏发泄完,稍稍平静下来,才劝慰道:“腹黑之人,自然能将任何事情想象的腹黑无比。您何必和那些不相干的话语计较。不遭人妒是庸才,您被他们暗中称呼您‘妒妇’,其实是他们嫉妒,这说明您是天才。”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孙氏侧头瞪李修一眼,丹凤眼中的委屈和憋闷却是少了很多。

李修见状,眉头微微皱起,他心中着实不想被人误会。成年庶子归家的第一天就将嫡母弄哭,这样的话题在整日里无事生非扯长舌的女眷之间传扬开来,还不定被说成什么呢?龌蹉的人自然想到的是龌蹉之事。

孙氏止住了泪水,李修才暗暗松了口气,说道:“其实母亲大人多虑了。像秦伯这样当年亲身经历过的老人,都是晓得您的委屈的,只是他们不方便说出来劝慰您罢了。”

“你这个孩子啊……。”

李修浅笑着打断孙氏,诚恳的低声道:“所以,母亲大人不必再摆出今日的排场做给人看,因为我心里清楚,您也明白。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咱们扫自家门前的雪,让惦记咱家瓦上白霜的闲人见鬼去吧。”

孙氏在皱眉间明白李修口中“排场”指的是什么。

早些时候,齐聚沈家四房上下迎接李修却是她的想法。她不仅是做给李修看,更是在做给别人看。她在告诉其他人,沈家四房是欢迎李修回家的。

想到那一幕,孙氏脸颊一红,欲言又止,最终一切都化成了一声长叹,再不多说,只是陪着李修一遍又一遍的走过这座不大的三进小院。

度过最初的惆怅和惘然之后,李修是在翻捡着记忆,希望在昔日回忆中找到关于他生母的线索。

而孙氏也在漫步,却是在回味年轻时的往日。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的走在小小的院落中。没人招呼,院门外的婢女也不敢进来打扰。

直到沈瑶在门外怯生生的大喊:“母亲,兄长,该吃饭了!”

其实沈瑶“大喊”的音量甚至还比不上普通人高声的说话,不过在寂静的小院中,却足以提醒忘记时间的两人。

李修抬头看天,初夏的暖阳已经西斜,撒下略带暗红的光芒。

看着孙氏衬在红日下的背影,李修在心中暗暗揣度,今日的作为应该取得些孙氏的好感。他倒是不太在乎孙氏的“手段”,只是想减少些麻烦。所以,他才真诚的说出那些心理所想。

或许是生性敏感的沈瑶看出孙氏哭过,当李修对她善意的微笑时,也不知这个胆小的小丫头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狠狠的瞪了李修一眼。

只是那满是胆怯的小脸,怎么都感觉不出凶恨来,这让李修不由得露出今天最发自内心的莞尔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