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询笑而不语,李修缓过神来,长长叹息一声,狠狠得瞪了柳夫子一眼,无奈的道:“陈胖子,他是沈二少,你是陈二少,都是二少。别这么没出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那,那能一样吗?”

陈承还在絮絮叨叨神不守舍的念叨,鬓发花白的老者目光落在李修身上,上下打量半晌,猜测着问道:“你,你可是我家四少爷。”

“好久没人喊我四少爷了!”李修下意识的叹息。真的好久啊,久得已经被遗忘的在脑海深处,似乎比记忆中那些喝着油奔跑不惜的铁盒子更久。

“你是四少爷?真的是四少爷?”老者花白的胡须乱颤,急切中上前一步,似乎怕吓到李修,急忙又退回去,颤声道:“四少爷,还记得老奴吗?老奴是秦战啊。”

“秦伯?”

李修迅速的在记忆中找到一位壮汉。一位待他生母如同胞妹般疼惜的壮汉;一位曾跟随镇国公厮杀战场九死一生的壮汉;一位曾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如同抱着稀世珍宝而不敢稍动的壮汉。

“好久不见了,秦伯。”李修幽幽的一声长叹。

“十八年了!”秦伯老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当年你才这么大。”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来回比划几次,似乎总找不准记忆中的长短,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老喽,总是忘事。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四少爷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秦伯老眼中的泪水终于在这位曾经刀山火海微皱眉头的老眼中滑落,急切的上前一步,擎开双臂却木然的呆立不动。

李修轻揉的推开怀中的小妹,把自己靠在秦伯的怀中,扶着秦伯的双臂放在他后背,耳语道:“秦伯,我大了,不是那个易碎的小娃娃了。”

秦伯越是开怀大笑,老眼中的泪水越是不停的滴落,力气不减当年的虎臂盟砸在李修的后背。

李修一口气没喘顺当,连连咳嗽。

一直看热闹的沈询,笑着为李修解围,道:“我是你大伯家的二哥,当年还抱过你。”

李修眉梢一挑,斜眼问道:“就是当年把我摔床底下的沈家二少?”

沈询收起了折扇,苦笑道:“定是婶娘和你说的。那是二哥我太喜欢你了,那年我才五岁多点,人小力气弱,不小心摔了你也在情理之中。

李修他们在这边看似闲话家常,冯县尉静立在一边,越听越是心惊。本是亡羊补牢之举,不成想变为弥天大祸。

在江州,或许有人对圣旨可能阴奉阳违,但对一门双国公的沈家,肯定无人敢轻触虎须。沈家的公子又岂能是他一个小小县尉敢招惹的?即便是江州刺史遇到沈家少爷,恐怕也要先行施礼,恭恭敬敬的喊声“公子万安”。

江州沈家祖上跟随武宗皇帝平叛起家,封爵镇国公,封地江州,世袭罔替,官至北疆军政大总管,官拜镇北大将军。从武宗皇帝当政直到现在,北疆大营始终是沈家的自留地,中上层军官皆出沈家。

沈家将亲眷安置在江州,既是给朝廷一个颜面,也有着作为人质的意味。朝堂上也各位大佬也早有共识,只要沈家不反,在北疆为大唐抵御北燕安禄山的后人,那在江州随便沈家折腾好了。

江州沈家四少爷别说在江州偷偷摸摸贩运少得可怜的私盐,就

是马拉牛拽弄出几列车队出来大摇大摆的贩运私盐,在江州府这个地界上恐怕都没人会管。

就算有不开眼的闹到朝堂上,大抵皇帝宰相也只会笑骂“小孩子瞎胡闹”,然后是不了了之。

七年前召见他办事的贵人,算起来只是沈家的门下而已。现如今平步青云进入朝堂之上,究其原因不过是脑门子上刻着“江州沈家”四个字。

想到这里,冯县尉脸色由惊慌失措变成丧家狗般灰白惨淡。

沈家的门人利用他对付沈家四少爷,只要长脑袋的就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冯县尉面若死灰,小小的县尉卷入高门大阀的家族争斗中,无论那方获胜,他作为急先锋的结局早早就已经注定了。死无葬身之地是必然的,运气好、贵人心软,或许能够保全家小。

想到家里三房娇妻美妾,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冯县尉凭空生出一丝勇气,脚步挪动中仿佛重若千斤,落脚之地又似乎在绵绵的云朵之上,两三步的距离,硬生生被他走了一刻钟,才来到李修眼前。

未曾开口,冯县尉双膝一软,噗通跪在李修面前,连连叩首,面露哀求之色。

李修微微皱眉,沈珣连看都没看,在沈珣眼中,不管是县令也好,县尉也罢,跟市井百姓没什么区别。或许还不如江州沈家一条看家护院的黑狗。

沈珣只是把着李修的手臂,笑道:“好了,四弟。离家玩耍多年,也该回家了。

“那座大院子不是我的家。”

李修的口气风轻云淡,仿若在说隔壁家的小花狗生了六个小崽子一般。

沈珣皱眉,家里的老夫人说的真对,他是自讨苦事,费力不讨好,看着一副不关我事的李修,他还不得不解释道:“老四,二哥知道你委屈。他们是长辈,二哥我作为晚辈不能说什么。你若心有不解,可以回家当面问他们。这次二哥来是真心实意代表爷爷请你回家的。”

说着,沈珣把手中的象牙折扇打开,双手捧着送到李修面前。语带羡慕的说道:“老四,这是武宗皇帝赐给咱家祖上的,有着它,就代表爷爷亲自请你。老四,你的面子够大啊。”

“爷爷?你是说镇国公吧。”李修无谓的浅笑道,随意打量折扇一眼。

除却落款的武宗皇帝的名讳外,扇面上只有“镇国之石,功勋盖世。”八个字。扇面上的字并不好看,却自称一家,笔锋转折间似刀劈斧凿,满满的一往无前的笔意。

只是一瞥之间,八个字仿佛刻在李修的心头。闭目沉吟片刻,李修叹息道:“万幸武宗皇帝忽然暴病早亡,万幸啊!”

沈询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重新打量李修即便,嫉妒将折扇一把塞在李修怀中,没好气的道:“给你了。”

李修皱眉不解,沈珣解释道:“爷爷吩咐,你若是见到折扇说出类似武宗皇帝死得好之类的话,就将折扇交给你。还说,这种情况下,你必需回到沈家,哪怕是把你绑回去。”

李修和沈珣之间研究武宗皇帝死的好不好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题,绥县大堂上众人好似完全没有听见。在他们看来,别说沈家人是说早已驾崩的皇帝,就是大骂当今天子,他们也能当做没听见。

这就是江州沈家。招惹不得得庞然大物。

冯县尉无意中招

惹到沈家,他现在只剩下叩头不已的谢罪,血肉做成的额头,硬邦邦的青石地面较劲,眉心之上早已是血肉模糊,却还不敢出口讨饶。

李修手持折扇,不停的打开、折上。

许久,李修高昂的头颅缓缓轻摇不语,目光落在桌案后神情忐忑的周县令身上。

李修手持折扇躬身施礼,“今日多谢周县尊维护成全。”

周县令小跑下桌案,让到一边,诚惶诚恐的回礼,“下官愧不敢当。”

李修看了看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的蒋学正,转头看向笑得好似狐狸的柳夫子,说道:“恩师,学生猜测将学生必然能够得偿所愿,您说是吗?”

“你说是就是。”柳夫子捋着下颌的羊角胡,不小心攥出一滴水珠来。

李修又看向地面早以吓瘫成烂泥一般的王德福,鼻翼轻扇,似乎隐隐约约有股子骚气。

未等李修说话,王德福战战兢兢的道:“四公子,念在……。”

王德福的话被李修的嗤笑打断,面如死灰的王德福在李修的嗤笑中如同深秋的寒蝉,瑟瑟发抖。

“王家欺我辱我,本无心放过作恶之人,但念在王叔新丧,不忍心让王叔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宁,所以最后放过王家这一次。但是,死罪随免,活罪难饶,八十板子让你长长记性。”

李修话音刚落,自有明白眼色的衙役主动架起王德福走出了县衙大堂。

“关县丞,你辞官吧。十日内离开江州。”李修冷冷的道。

关县丞心有不甘,却不敢反驳。三十三岁中举,花银子谋了绥县县丞之位,因官场无人,二十余年不得寸进。有心最后一搏,不得以求到冯县尉身上。却又因冯县尉牵连,而丢官罢职远遁他乡。

关县丞暗叹时也命也运也。带着长长的叹息,佝偻着身体,仿佛耄耋老人一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大堂。

只剩下还在梆梆磕头的冯县尉了。

李修俯下身子,像拎起一只小鸡一样拎起冯县尉,在他耳边悄声耳语道:“我走进绥县大堂,就是为了你。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欠我一个解释。”

李修没有当场处理冯县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李修以一介草民的身份,借着沈家的大旗,打了王德福,许了蒋学正好处,罢了关县丞的官职,偏偏没有处理罪魁祸首的冯县尉,这让众人齐齐感到不可思议。

狂风骤雨停歇,密布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块晴朗的蓝天。

太阳透过这道缝隙,撒下一片阳光,远远的照在绥县西南方,那里大抵就是王家庄的所在。

绥县的空气依旧潮湿,李修扶着小妹跨过脚下一洼洼泥水。身后左侧是沈珣喋喋不休的奉劝他要回归沈家,并不断的许下若干好处。身后右侧是从恍惚中刚刚回过神来的陈承,正用他那肥嘟嘟的手指轻捅李修的臂膀,“你真是沈家四公子?”

一路上同一个问题陈承已经问了八十一遍遍,李修第八十一次还他一个白眼,不小心和身后的秦伯四目相对。秦伯眼中好似看向向襁褓中婴儿般的舔犊之情,让李修波澜不惊的面色飞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柳夫子脸上带着一种老狐狸特有的笑容,一直走在最前面带路,没人关心他会将大家带向何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