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县丞开口后,冯县尉似乎已经胸有成竹,说道:“李修姓李,在王家族中长辈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带走了王家族女,两人毫无亲属关系,这就是拐带民女,其余都是旁枝末节,不足为证。”

蒋学正闭目养神。桌案后,周县令脸上不动声色,依旧研究着手中的状纸。

李修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学生到王家之时,小妹不足周岁。十五载岁月,兄妹相称,朝夕相处,虽不是血亲,却胜过血亲。长兄如父,学生怎能眼看着小妹在王家庄身受族人相欺。”

关县丞抢过话来,沉声道:“你身为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却置血脉人伦于不顾,私带王家族女离乡。任你千般狡辩,也难以抵赖这拐带民女的罪过。”

“这罪,学生不认。”

“不认?三木之下,还没有不肯认罪招供之人。”

”冯县尉阴阴的看着李修,冷声道:“来人,给我打。”

桌案后面的周县令对威风八面的冯县尉毫无表示。

“谁敢?”李修大喝一声,猛然后退,让过两旁衙役的水火棍。

“不可!”闭目养神的蒋学正猛然睁眼,双目凛然的正气,逼视着上前的衙役。

“大唐律,身居功名者,革去功名前,刑罚不得加身。”李修上前几步,站立在冯县尉身前不足两尺的距离,冷声道:“冯县尉居官多年,连这点律法都不清楚吗?”

冯县尉一怔,侧头对蒋学正说道:“还请蒋学正革去李修功名。”

“李修无错,本官自然不能革去他的功名。”蒋学正面对冯县尉,毫不退让。

冯县尉起身行礼,对上首周县令说道:“李修死不认罪,还请县尊示下,令蒋学正革去李修的功名。”

不知道周县令是不是把状纸当成了王羲之的《兰亭序》,一味低头不语,对外界一切声响闻所未闻。

只要周县令不开口,蒋学正咬定不革去李修的功名,李修不惧在绥县大堂上和众人口舌相辩。

就在李修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时,像条毒蛇在暗处盯着李修的关县丞第二次开口,他一开口,就要置于死地。

“县学生员算什么功名?又不是金榜题名的进士。本官这点临机决断的胆识还是有的。剥了他的儒衫,给我打!”

关县丞再次喧宾夺主抢了周县令的说辞,两旁衙役如狼似虎的扑向李修。蒋学正一撩官袍,站在李修身侧,阻隔开李修和衙役。

衙役碍于蒋学正墨绿色官袍散发出来的官威,一时间停步不前。

没人想到蒋学正会挺身而出。绥县大堂上六位有品阶的官员,除了依旧在低头研究状纸的周县令以外,四双眼睛聚焦在蒋学正官帽下垂的软翅上。他们揣测着蒋学正的挺身而出究竟是因为关县丞插手他的权利范围,还是单纯的因为李修这个人。

若是后者,李修身上又藏着什么能让蒋学正做到不惜和同僚翻脸的地步。

死寂,只有雨

打房檐的声响。大堂外的风雨愈发的肆虐无忌。

“哥哥……。”

少女焦急忧虑的声音穿压过肆虐的风声,娇小单薄的身躯穿过浓密的雨幕,扑到李修的怀里。

“你怎么来了?”

“我……,我替哥哥送信。柳夫子看到信后,说有事要出门,让我帮忙看家。昨天无意中看到了信,然后……,我担心哥哥,就跑来了。”

小妹鬓发散乱的仰望着李修,清秀的脸颊尽是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湿透的麻布衣裳贴在少女玲珑有致的娇躯上,绣花布鞋不知道哪里去了,泥水布满了双脚,隐隐能见到点点血迹。

李修心疼的直抽。煞那间什么冯县尉关县丞,都被他泡在脑后。

始终傲立的身躯缓缓落下,李修半跪在绥县大堂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将小妹的手按在他的肩头,撩起儒衫前摆,抓住小妹躲闪的脚踝,仿若手握珍宝仔仔细细擦干小妹的玉足。嫩白的玉足上满是细小划伤,几道略深的伤口还在缓缓的渗着血丝。

“刺啦……”,儒衫的后摆被李修用力撕下,认认真真的在小妹脚上围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脱下自己千层底布鞋,小心翼翼的套在小妹的脚上。

待到李修起来的时候,一个翩翩浊世读书郎不见了踪影。月白色的儒衫前摆满是黄的黑的泥水。后摆刚过臀部,其余已经不见了踪影,露出一双穿着足衣的大脚,稳稳直直的站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周县令终于抬起头来,目视着堂下相互搀扶的一对兄妹,面无表情的问道:“堂下何人?”

小妹挣脱李修的搀扶,盈盈跪拜,“民女王芷柔见过县尊大老爷。”

“你就是王家的族女?”关县丞再次抢在周县令前面询问。

“正是民女。”

关县丞笑着对周县令拱手道:“县尊,下官也同样怜惜李修和王氏女之间的兄妹情深,但是律法无情,这拐带民女是重罪,还望县尊三思啊。”

周县令轻轻点头,道:“王氏女,若是本官判你回归王家,你可愿意?”

“民女不愿。”小妹惨惨一笑,“民女儿时是婶娘抚育,大些了,是哥哥供养。和王家没有半点关系。”

“你姓王,是我王家女儿。”王德福狠狠道:“你生是我王家人,死也得死在我王家的土地上。王家从未有过私逃出家的女儿,百年家风不容你这不知廉耻贱人败坏。”

“王家还有家风?”李修听言恨不得抢过衙差的水火棍,当场打死恬不知耻的王德福,毫不留情的说道:“贪图族人家财,逼凌新丧弱女,这就是王家的家风。事情败露,上门诬告,这就是你王家的廉耻?”

“不管王家家风如何,她终究是王家骨肉,你带她走,就是拐带民女。”关县丞打断李修的话,眼神示意冯县尉别被李修带离了话题,先坐实李修的罪名再说。

没等冯县尉开口,小妹对着周县令连连叩首。

“王家

是强词夺理。若强调这身血肉由来,不分人情是非。这明镜高悬之下,只民女宁愿一头撞死在这县衙青石之上,把这一身血肉还给王家,也不愿在王家遭受欺辱,更不愿哥哥承担拐带民女这般莫须有的罪名。”

李修强拉着小妹起身,轻蔑的撇过冯县尉和关县丞,道:“有哥哥在,你何必说这种绝决之言。不必在乎是谁,没人能欺辱了咱们。硕大的大唐,总有能说理的地方。颠倒黑白,只手遮天?他们想都别想。”

“绑”,周县令桌案上的醒木终于响了。

“这是绥县正堂,容不得尔等胡言乱语。”

周县令一正神色,高声道:“关县丞说的有理,律法森严,容不得半点人情。王芷柔实是王家族女,李修带其离乡也是不假,王氏族长状告县学生员李修拐带民女一案,本官已经了解事情始末,现今当堂宣判。”

小妹绝望的等着周县令的判词,周县令浅笑着审视绥县正堂之上的众人。

李修望向县衙大堂外的寒风冷雨,心思急转,不知不觉中,握着小妹的手指加了几分力道。

门外风狂雨骤,狂风带着横飞的雨丝打湿了大半县衙大堂的。

所有人肃立,静静等着周县令的判词。

冯县尉鹰目微闭,纯黑色的官靴轻叩青石地面,出卖了他的紧张。关县丞老神在在的眯着眼睛,似乎胸有成竹。

然而周县令却安稳的坐在桌案之后,似笑非笑的一手按在状纸上,一手虚握醒木在案几上来回的画圈。审视过所有人后,才意味深长的缓缓道:“最近有一股风言,说是本官要离任高升。没错,本官是要调任不假,可是现今本官还是绥县的正印官?有些魑魅魍魉就这么跳出来,不感觉太早了点吗?心太急了吧?”

周县令意味深长的问道:“关县丞,你认为本官说的对吗?”

关县丞抬眼瞥了周县令一眼,双手笼在墨绿色的官服大袖中,慢条斯理的道:“回县尊,世事无常,说能说得清楚呢?”

关县丞怠慢的态度激怒了周县令,周县令官威受到挑衅,双目冒火,手中醒木狠砸桌案,高声说道:“王氏族长王德福状告县学生员李修拐带民女一案,实属诬陷。判王德福当堂重责五十大板,李修当堂开释。”

周县令的判词里没有去找借口,就这么简单粗暴的判了王德福五十大板。这样的判词甚至都没办法让主薄记录。沾满墨汁的狼毫笔悬空停在卷宗上,主薄目瞪口呆的看着一滴浓墨滴落在淡黄的纸上。

什么事官威?这就是官威,这就是正印官的官威。管你什么理由,管你什么借口,想这么判了,就这么判了。这就是大唐县令正印官的权利,蹦跶高跳的佐贰官只能瞧着看着,却没有半点奈何。

冯县尉高高的颧骨似乎塌下去,鹰目凸出,嗓音嘶哑:“这样的判决于法不合,还望县尊三思。”

关县丞的口吻不阴不阳:“周县令离任在即,可不要在这个时候犯糊涂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