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再度昏迷,老天总算有一次待我不薄的时候,我虽昏迷,却没有被湍急江水卷入更深更远的漩涡或石缝里,而是随水漂浮,抛上了岸,有渔民看见岸边仍有气息的浮尸,悲天悯人给我灌了几滴米汤下肚,又见救不活我,干脆将我身上值钱东西搜刮干净,之后,将我晾在寒风怒吼的岸边听天由命,直接逃之夭夭去了。”

少女猛地往喉咙灌了一口雪酿,仰头瞬间眼角飞快泻落一滴晶莹,火辣辣的味道也许可以冲淡她心头疼痛,吊着一口不甘断绝的气,躺在冰冷江水乱石堆等死,那是一种怎样至绝悲凉。

难怪他身上总是凝沉如渊寂寂冷漠,明明眼神明丽清亮,她却寻不着一丝生气痕迹,无论谁经过这样的遭遇,都再难有瑰丽明亮的笑容吧?

犹记得初见时,他沉寂无边,仿佛早看尽红尘不堪沧桑的眼神那样漠漠冰凉向她看来,她惊诧于那样冷寂寒凉的目光,才动了救他的念头,如今想起,那个眼神仍旧清晰如昨,历历惊心!

“你——”后来怎样从冰冷绝望中活了下来,又如何到了万州,沦为群乞的人肉沙包……,话至舌尖,蔚凌然终究问不出口,何必令他再回想那些苦难不堪呢,想一次就如同叫他再经历一遭,她不知道也罢。

“也没什么,脚废了不是还有双手么?我母妃还在珞篱等着我,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能死,就算是用手一寸寸地爬,也要爬到有人烟的地方去……其实也不算太坏,至少我饿了还可以吃鱼……,在江面完全结冰前,我终于看到了别人,再后来就遇上了你。”

蔚凌然完全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千浔现在说得轻巧淡漠,一身严重内外伤之下靠一双手自尖石利刺中寸寸寻找爬行,饿了以血诱鱼为食……!

非人经历煅就非凡毅力强大意志,这么说,千浔现在一身荣辱不惊寂寂如渊的风骨气质是那场皇室阴谋记造成的负面产物!

“我对你说这些,其实是想告诉你,珞篱京师就如龙潭虎穴,凶险难料,你如果坚持去,得做好万全准备。”

“去,怎么能不去,我还想看看太子找牙的样子呢。”少女手一扬,眼睛半眯,神情决绝,眼底炎炎之火足可燃烧天下。

珞篱太子,洗净脑袋等她来砍吧!哦不,是洗净全身,等她剁肉酱吧!

楚千浔默默看她,眉梢英气明锐,神态淡漠中带着有去无回的坚决,她扬手的姿势像极誓死捍卫稚儿的母鸡……。

嘴角慢慢勾起浅浅弧度,即使之前再辗心辗骨的痛过死过,遇上她也是幸事,他怎能忘记她的人生信条:“别人伤我一分,我定还他十分,伤我朋友亦然”,他慢慢抚了抚心口位置,这信条是她的以后也是他的!

冷月不知什么时候被压弯了腰,隐在树梢后,寒意漠漠的风似乎也累了,另类的叶子乐声也沉寂了好一阵子。

蔚凌然抬头,天际黑沉沉,不见一丝亮光,似乎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呢,晃了晃酒瓶,没有**回来撞击的声音,黛眉轻皱:空了!

随意搁下瓶子,懒洋洋打着哈欠,心想困死了,大晚上陪楚大少在房顶吹冷风,这习惯不好,以后坚决改。

空气微微波动,似有闪电划过,脖子后蓦地一紧,少女恨恨扭头,伸手便拍立于她身后岿然不动的碧影。

“睡觉。”

少女瞪眼,“少爷,睡觉也不用扯我衣领吧,它不是玩具不是被子,不能供你消遣或者取暖,却能绝了我的呼吸!”

“睡觉。”徒少爷坚持的本领也是一流的。

蔚凌然随手拿起酒瓶,从刁钻角度砸向他腕骨,叫你听不懂姑娘的话叫你再扯我衣领,我砸砸砸,砸断腕骨你倒霉!

气流恒定,没有人看出碧影在瞬间换了位置,从少女身后站到了她侧面,衣袖还无声接下酒瓶甩向瓦檐,只是他两根修长手指就像与少女衣领连成一体似的,捏着的地方半分不让。

“你困,睡觉。”平平语调再三坚持,蔚凌然从来不怀疑徒少爷有将人逼疯的本事。

“我不困,绝不去睡觉,别人都将我们的朋友欺负到头了,我还睡什么觉,我要立刻马上去京师,将那个欺负千浔的混蛋捣碎,不管是用骗的偷的抢的还是打的杀的,我要将那个混蛋剁成肉酱拌上腌料,放入粪坑浸足七七四十九日,然后洒遍珞篱所有有水的地方,让那个混蛋遗臭万年死也不能做堆,更别做梦想超生!”

呃?好强悍的语气,好变态的手段!

洒遍有水的地方?死也不能做堆?

楚千浔哑然失笑,失笑中有一种叫做感动的东西慢慢盈满胸口,能被她视为朋友,此生或残缺至死,亦无憾!

看向少女皎皎玉洁的脸庞,看着那张扬飞掠的青丝,他突然抿嘴轻笑起来,亲爱的太子皇兄,你的末日来临了!

某女宣言完毕,雄赳赳气昂昂——回房睡觉!

接下来的日子,蔚凌然有感于前段徒保镖不在身边,被别人火烤水淹搓圆捏扁的仇苦经历,决定端正态度,认真加百分之二百的努力跟万能师傅学好学强武功,决定以后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于是,蔚家小女日以继夜无是不刻不知倦怠,连吃饭睡觉做梦都念念不忘练习武功,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实力一天天增强的同时,京师渐渐近了。

黑幕无垠,蔚凌然兴趣缺缺的目光自连绵成群的飞檐宫殿收回,没甚生气地撇撇嘴,天下乌鸦一般黑哦不……天下皇帝一般奢侈,住的地方也一般没有特色,除了黄澄澄闪亮亮还是黄澄澄闪亮亮,皇帝不也几尺身高一个屁股一张嘴,能比别人墫多几个坑睡多几铺床吃多几碗饭?

偏偏要圈地盖一间又一间黄金屋,筑一道又一道高墙困住美娇娘!

“千浔,这么晚,宫门早关了,明天你再去拜见皇帝吧。”

蔚凌然轻轻拉了拉少年衣袖,他的脸色自他们踏入京师以来就越发沉凉,她知道他担心他母妃,但指不定那个人渣太子早收到他们消息,正在宫殿里布好大网等千浔去钻呢,不如待天明之后,拜见皇帝,正式公布回来的消息,儿子回来,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去见母亲的,不是!

再说,当初珞王放逐千浔的旨意并没有永不准他回朝这层意思,所以,千浔光明正大的回来光明正大的看望母亲,一切无可非议也杜绝给太子下黑手的机会,多好!

蔚凌然毫不留恋地转身,正前方迈步,步子不大,她等着楚千浔带路,他们得去他家里养精蓄锐,等明天与太子开战。

“母妃一直唤着我的名字,等着我回来,我现在就要进宫见她,你和戈怰先去我府里休息,我晚些再回去,嗯……我以前住的地方,自会有人带你们去的。”楚千浔没有回头,甚至连眨一下眼的动作都没有,表情平静,神色沉寂,眼神淡漠。

少女缓缓回首,清透目光默默自他身上滑过,半晌无奈叹息一声,咕哝道:“好吧,现在去,一起去。”

“凌然,你不必,连日赶路,你也累了……”

“少啰嗦,要去一起去,要休息一起休息,你不是担心伯母的病情吗?可别忘了,你身边站着的姑娘我——可是医术天下无敌的大夫。”少女不耐,拽了他手臂便走。

徒少爷静静跟在她身后两步距离,就像无声的影子,想着她皱眉装凶的样子真丑。

碧影无风自动,“嗖”一下飘到她前面,浸染莹玉润色的手指抚上少女眉间,温柔拂去那微微拧起的皱痕。

蔚凌然吓了大跳,袖里银针下意识滑至掌心,“干什么?”

“丑”

丑?蔚凌然瞪大双目,看向徒戈怰如见外星人,她哪里丑了?

等等,从无男女观念美丑意识的徒保镖徒少爷刚才居然嫌她丑?

“哈哈,少爷,你这样子真好。”有正常人的情绪,有正常人的审美观,不再是无波无动无欲无求静如死水的玉雕。

徒少爷保持万年不变的神情凉凉看过来,某女立刻摸摸鼻子,止住张狂的笑声,心想还是没有情绪的玉雕比较可爱。

“你们小心跟在我身后,皇宫岗哨森严,出不得差错。”

蔚凌然默默点头,她还不至于夜郞自大,也不想丢了小命,自然乖乖听熟悉门路的王子安排。

好在不受宠的妃子住得离皇帝正殿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守卫自然松散许多,楚千浔带路,三人很快绕过明岗暗哨巡逻不休的守卫。

“那就是我母妃住的地方。”

蔚凌然放眼望去,匾上锦彩殿三个大字依稀可见,但看那斑驳蒙尘的样子,似乎很久没人打扫了。

不对劲!

楚千浔历尽生死,流落辗转几年后归来,那还忍得住敲捶心底或悲愤或切切思念种种情怀,话音未散,他便要掠过去。

少女突然出手拉住他,往锦彩殿外围或墙角或花木暗影卓卓,但凡可以掩藏的地方一一指过,“你看,那里埋伏了不少家伙。”她默默数了数,一层弓一层弩一层矛,太子好大手笔,仅外围就布了三层重兵。

想了想,低低冷笑,朝徒戈怰微微招招手。

“少爷,那些虾兵蟹将交给你,你负责带他们往别处溜溜。”少女手指笔直,气势如虹,很有将军的强悍派头,可惜她的语气,散漫自在,当真像叫徒戈怰溜狗一样。

徒少爷目光平平直直看过来,那些埋伏的守卫虽然人数众多,身手也不错,但对于他来说,带他们溜溜圈明显小菜一碟的事。

“不分开。”少爷沉默半晌,答道。

蔚凌然极快地皱了皱眉,少爷不愿干这事,明显是县衙被误导的后遗症,怕这一溜,便与她溜远了去,自山谷之后,少爷根本不愿离开她身边……。

对待徒戈怰这老实一根筋的固执孩子,态度不能强硬!

某蔚突然抿唇一笑,笑容那叫一个温柔**漾,眼神似水,“少爷乖,你也不想我们一直躲在这吹冷风,不能回去睡觉吧,只要你将他们引走,千浔就可以进去见他娘,你溜完回来,我给你准备好你爱吃的盐焗杏仁。”蔚凌然很没良心的用美食拐着弯骗敦厚单纯的少爷,那笑得眉眼弯弯的眼底,净是奸诈算计。

楚千浔动了动眼皮,淡淡看过来,然后身子无声抽了抽。

“里面,危险。”徒少爷武功高绝,感觉自然也敏锐异常,除去锦彩殿外围的层层守卫,他当然也感受得到殿内压抑着极冰冷厉害的杀气。

少女扬扬手,“我有秘密武器,自保不成问题。”微微光线中,她掌心握着鸡蛋大的乌黑丸子,那是她最新研制的玩具,将某种催人泪下的药粉包裹其中,只要往空中一洒,就能达到现代催泪弹的效果。

徒少爷沉默下来,似乎在考虑。

“少爷,你不去也可以。”少女瞧他木立模样,心里有气,面上仍旧笑眯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徒戈怰神情一松,“不过呢,以后只怕再吃不到美味香脆的盐焗杏仁了,真是可惜啊可惜……!”她一边摇头晃脑叹气,一边用如玉小手拍了拍扣在腰部的小袋子,那袋子里面装的就是少爷最近迷上的盐焗杏仁。

徒戈怰刷地转身,那速度快得惊掉巧笑嫣然少女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