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七月初三。初夏。

我坐在溪边用水沾湿了自己的脸,带着凉意的水纾解了一点点的疲惫,我抹了抹脸。把刚摘下的野果在溪水中开始洗了起来。

山谷之中,传来声声啼鸣。

我仿佛听见了不如归去的声音,但是很快又被水声覆盖。

距离离开长安已经半月之久,去武当的路比我们想象的要长许多。

上次在长安遇见瑰箫之后,我疯子似的在那条生我养我的街上大骂却被周遭的人指指点点。我说,我一定不会让你得逞,说得咬牙切齿。他却一笑置之。

他放了我,他说:“行,我今日不会为难你,你就看看,我是如何把这个天下收拢掌心,让你心服口服。”

我觉得很气,胸口是随时会爆炸的难受。回到客栈和陈又然这么一说,想要带着他一起。我拉起他的袖子,他却回手给了我一巴掌。

说实话,不痛,但是打到心坎上。我瞪着眼看他,却看见他痛心和无奈的表情:“你拿什么和他比?法术?武功?还是和他比谁更会拉拢人心?感觉这些日子你做事越来越不经大脑,这样下去,你会把所有人都害死!”

我捂着脸,一下哭了出来。

我不是爱哭的人,但是这次却哭地蹲在地上,不停地捂住自己的脸。我知道我不应该哭的,看见泪水在地板上散开出了花朵,然后它们又干了,又有新的滴上去。仿佛冬去春来,然后又一轮回一般。

陈又然蹲下来,但他没有做任何动作。我听见他说:“现在是我们哭的时候么。若是人失去了一点就变得软弱,那不如直接去死。你是想让我直接杀了你,去见我爹是么?”

“陈又然。”

我抓住他的衣服,他有些惊讶。“陈又然……”我又叫了一声,整个人都跪在地上,趴到他的手臂上。

我好想刹璎,我不要他离开我。

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看着这个世界在我的眼中逐渐倾塌,变成我不认识的摸样。

陈又然没有抱住我,他只是说:“你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日子还很长,你要自己站起来,何卿,你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人,当年刹璎不要你了,你还不是这样坚强地过来了,那时候的你呢?为何现在倒在这里,你像什么样子呢?”

他说:“从前是我宠你太多,刹璎也是,现在你要知道,身边的随时随地都会忽然离开你,你不能靠着别人的肩膀站起来,你要自己走。”

他抽回他的手,我就彻底跪在地板之上。我觉得好累。刚才街上嘲笑我的人,都仿佛还在我耳边笑着,笑着。陈又然的白靴,上面有手工刺绣的精致墨梅,就是盛开在白雪之中的孤傲和冷寂。它一直绽放在哪里,从未离开。

站起来,它说,站起来。

是啊,我要站起来。

我抬起头,看见陈又然垂头看我,惊讶地发现,其实他的眼眶泛着红。

我想,他依然是宠我的,和刹璎曾经对我的爱不一样。我跌倒了,他应该是比任何人都难受。

我抹了抹眼泪,站了起来。

晚上的时候,有人传来了一个手信,我一看,是瑰箫。他勒令我们赶快离开长安。我和陈又然互看了一眼,那时候桂清道长已经清醒,但是他坚持不肯离开。

他说,他要等在长安,很多弟子都没有从宫中出来。而且他还要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坚持,他却不肯走。

他叫我们去武当。

我和陈又然在路上走了半个月。不知不觉都已经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我起先不知道瑰箫放走我们的意图,沿途,我才慢慢明白了。

我们离开长安之后,走过了不少地方。在那些原本就不太大也不太富有的地方,却忽然变得更加混乱不堪。很多地方官卷铺盖走人,那些地方就无人管理。

我们目睹了那些地方的惨状,有些甚至一夜之间变成了空城。

曾经也有人不满皇上的所作所为,认为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是现下来看,一日无主才是人间地狱,更何况也许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们要快些上武当,但是上了武当,又有什么办法去阻止呢?

所以那段路变得特别的长。我们有时候过一个村庄之时,地上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尸体的血干涸了,在地上汇集在一起。那种颜色暗红,却是比任何都刺目的。让我想起了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开在冥界的花,开在我曾经挚爱的眼睛之中的花。

时已变迁,永恒不再。只剩下现实和不断告诫自己活下去的信心。

我们却在这时遇见了燕时。

这日我在溪边喝水,陈又然在我的身后。听见逐渐逼近的马蹄声,我们停下动作。看向身后。骑着黑马的燕时,似乎比前些日子要消瘦很多。他穿着暗灰色的缎衣,露出两截袖子。头发掩映住他满是狰狞纹身的脸,他的马停留在我们的面前,马蹄发出踢踏的声响。

“燕时大哥。”陈又然起身,上前去扶他下来。他似乎赶路很急,言语之间有些气喘:“总是找到你们了。”

我们扶他坐下,给他喝水。他粗野地灌了两口,抹抹嘴,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递给我的手上。

我惊讶地看着那本《毁泯术》,还未开口,他已道歉:“是我的错。”

我说:“你拿了我的书?”

“我以为能用它杀了魔王。”他捂住自己起伏的胸口,“我骗了你,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去,但是当我打开的时候,才知道我不能驾驭这个力量。”

胡来啊!

我当时心里蹦出了这样的字眼,但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事情都解决了。”

我告诉自己,人家千里迢迢来追你,不是随意质问的时候。

他说:“你看过这本书么?”

我说:“翻过,但是没有深究。”其实当时是还来不及深究。

他把书展平放在我的手中:“这里有秘密。或许你看过,有些事情的真相就会明了,我看不懂很多,但能感觉到,对你一定是有用的,现在这个世道,已经不光是改朝换代这么简单,而是关系到人界的生死存亡。我们不能失去自己的土地。何卿,你是个异类。你虽是魔界的炼狱王,但你也和人界有不解的感情。我是想通了,你,刹璎,陈又然,还有斐似雪,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要你们这些人来拯救的。”

他垂下头:“我已经不能多想报仇的事情了,事情过了那么些年,还有什么不能说服自己的,况且你们都是善良的人,我知道。”

我握紧了书,轻笑起来:“谢谢。”

“刹璎呢。”燕时说,“你们怎么不在一块?他还未记得你吗?”

陈又然看了我一眼。我说:“是啊,所以他走了。”

“为什么?去哪里?”

“不记得我了。为何还要留下?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陈又然在旁边伸手捏我鼻子:“你的表情真像在赌气吃醋。”

我甩开他的手:“滚蛋,你没资格说我。”

燕时看了看陈又然,又看了看我,露出了一种诧异的表情。随即恢复了平静:“总之,你们好好看看这个,然后,你们一定会想要去魔界了。”

我翻开书。上面依然是我熟悉的文字。我曾经看过一小部分,我知道,《毁泯术》的前半部分是布置阵法,后半部分是要研习的法术。

看不出端倪,我前后翻了翻,依然是那些内容。

我摊到燕时的手上:“这有什么古怪?”

“本来没什么,但是你看。”燕时把书翻到最后一页,封底折起的地方,有一排小字。

“毁挚爱之人,是连自己的心也成灰。不到情非得已,切记勿用。”

下面是更小的字,用极小的细笔勾勒的:“靡络”

我觉得这个名字极其熟悉,却又说不上所以然。她在我脑海中觉得很近,又十分遥远。燕时指着那两个字道:“你认识吗?”

我摇摇头。

陈又然说:“这字体和名字都是女子的。”

我说:“这个名字很熟悉,但是我又说不上来。”

然后燕时对我说:“若是这个靡络便是写书之人,那么前面那句话的意思,便是要用这书毁去她挚爱人的法术。又或者,是他挚爱之人写的法术,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过错,让靡络去杀死他吧。”

我点头:“有道理。”

说道这里,想起还在魔界的时候,刹璎第一次让枯茧把这本书给我。我又交换给枯茧的场景。

我若是当时能翻到这一页的字,我或许就有勇气把它接下来了吧,这短短的字中,的确包含着这个女子对他爱人的无奈和痛心。

我脑中缓缓浮现了一个女子的摸样。不知不觉,她的样子变得格外清晰。

墨黑的头发,精致的五官。柔美的面容,优雅的气质。她微启朱唇的摸样。

她整个人仿佛透明,又想待开的莲花那样清丽。

“小哑巴?”陈又然推了我一下。

“我想起来了。”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起了这个女子是谁,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是谁来了,靡络,靡络,便是魔后啊。”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我连忙说:“不是现在那个魔后,是刹璎的亲娘,因为她的名字不常被人提起,她走得很早,我没出生便去世了,所以我对她并不熟悉……但是……但是她在不久前还帮过我……”

“什么?”

他们俩异口同声问我。

“我想起来,你说,你是被一个白衣的从雨潭之中出来的女子所救。舍弃记忆和法力,来到人界重新开始的。”陈又然说。

“是,我和刹璎前阵子被抓去魔界的时候,也是她送我们回来的。她还和我说过话……她说我和刹璎一定会见面……等下……难道说,这书是她写的?!”

我们三个又把目光看向那书。陈又然喃喃道:“这么说,她的挚爱之人,便是魔王?难怪说,这只能毁灭魔王……”

我们猜测着,好像能把很多事情理顺,但又变得更加奇怪。

“小哑巴。”陈又然对我说,“我们去魔界,我们只有去魔界,才能打听出原委,才能想办法对付现在的魔后!”

“但是现在擅闯魔界,那太冒险了啊。”燕时说,“你们两人,单枪匹马的,并不会得出结果,反倒没到便丢了性命。”

“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这么做了。”我说,“我想知道真相,我不能丢下这个世界不管啊。”

看看眼前的世界,他们支离破碎,都在奢求一个虚无的梦境,当那些魔界的败类趁虚而入时,他们便会乘此机会,把人界变成另外一个世界。

我一定要阻止。为了自己,也是为了……

就是为了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