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站在伊人桥之上,手中是一把纸伞。白石桥下,水中倒影打散,最终又拼贴完整。我站在江南雨季的头上,听见自己安安静静的心跳声音。

如此而来,如此而去。

桥的另一边,蜷坐着一个人。土色的粗布衣,是个老奶奶。她的头发灰白,蜷在那里手臂中夹着一把伞,伞上的纸已经破破烂烂的。我走下去,把自己的伞插到她的手中,然后拿过她手中的伞。

她抬眼看我,面容安详。爬满着皱纹,笑起来犹如龟裂的大地。

“小伙子。”她对我笑笑,“我不用。”

“奶奶。”我笑着递到她的手中,“我没事,你可别病着。”

说罢,几缕发丝从我的两鬓滑落下来,落到她的眼前。她干枯的手忽然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小伙子,头发的颜色真特别。”

我还想着她眼神真好。她忽然笑起来:“你在这里时间呆的长了些,不想回去看看么?”

我笑容僵住在脸上,耳边是哗哗的雨声。半晌,她才痴痴笑起来:“你要到后来才知道啊,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却无能为力,那是何等绝望啊。”

“婆婆,你……”

她站起身子,从我手中拿走了那把破伞。然后进到了雨中。远远传来她的声音:“它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不能丢下它。”

它陪了老婆婆一辈子。我看着她依然据楼着背,然后在蒙蒙细雨中隐没了。

她是我在江南的奇遇,我回程的路上,满心想着她的话。忽然觉得,那些都是对的话。

回到家中之后,迎接我的却是更大的消息。雪茹生产了。还是个男孩。

我站在门口,看着屋内扶着床沿坐着的雪茹,身旁,斐儒白站着,手中抱着他的孩子。他细长的下垂着,嘴角微翘。雪茹抬眼望着那父子。

我手中的行李坠到地上。他们骤然抬眼,我连滚带爬地过去,一把抱住雪茹:“雪茹!雪茹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男孩,主子。”她笑着,“你回来的真是时候。”

我跑到孩子的身边,看着斐儒白臂弯里的孩子。他尚未张开眼,但是眉眼细长,真的像极了他的父亲。但皮肤细白,和母亲一样。眯着他细长的眼,刚降临人世,道路未知,尚在贪恋母亲的怀抱。

“雪茹,他叫什么名?”我用手指搔着他的脸蛋,问着雪茹。

“他白不白?”雪茹反问我,我点点头:“当然。”

“是雪的颜色。”斐儒白说,“他又那么像雪茹一样白,就取名叫似雪了。”

斐似雪。清新淡雅的好名,让我想起人界连绵不绝的大雪,干净了一个世界。

斐似雪的出生,让我们这个“家”多了新的成员。斐儒白更加勤快了一些,但是体力总是不如从前了,我是个永远经历充沛的人,就帮着他一起忙上忙下的。本来还想多去一些地方,但是自从有了斐似雪之后,就不大一样了。

他们初为父母,难免生疏。也不想让小雪去给养父母照顾,两人日日忙得焦头烂额的,却更加乐在其中。我算是体会不了做父母的感受,但是看着这个小生命,心中还是欣喜万分的。

那一年斐儒白三十一岁。我们满心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我想,我得看着斐似雪长大成人,然后看着他娶妻生子。但是在小雪出生的一周岁的时候,我们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了。

那依然是个冬日的雪天。雪茹忽然从屋外进来,惊恐地对着我说:“主子!他们来了,他们要来抢孩子!”

我还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忽然就扑到床边。小雪还在熟睡,在暖烘烘的襁褓之中。她忽然手指点住他的额头,念动咒语。一圈红光一下包围住那个孩子。

我看出来,那是个封印。

她缓缓张张喘着粗气,嘴中念叨着:“先别告诉儒白,不要告诉他……”一边把那围绕红光的孩子塞到我的手中:“主子,他们是来抓你和这孩子的,你带他走,我封印了他的成长,他现在就如死去了一般。我跟他们走,他们不会怎样我……”

“雪茹!”我扶住她的肩膀,“谁来了?!告诉我谁来了?”

“魔,魔兵。”她忽然一把把我推出门外,“现在就走,越远越好!带着他走,等我回来!”

我回望了她两眼,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咬咬牙就原地瞬移。我不知道我做了个多么错误的决定,在我抱婴儿出门的一刹那,他忽而发生了一声啼哭。

魔兵,我当然知道。魔界最强的缉捕队,没有人可以逃得出他们的手掌。

他们来找雪茹的目的,再清楚不过。这个孩子的诞生,触犯了他们最后的底线。

还有,他们是不是来找我了?

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阵怪异的感觉。竟然有一点点的喜悦。

我抱着孩子站在未知的地方。看着漫天鹅毛大雪纷然而落。如万千野兽呼啸着,奔腾着。我怀中的生命,依然停止了呼吸。他安然地睡在那里。

我想想不行,抱着孩子在未知的地方待了三天,饥寒交迫的,还是想回到家中,我不能就这么丢下雪茹和儒白。我想着,又折回了家中。

一来一回,耗费了我很多体力。在家门口,几乎是贴着门进去的。全身都没了力气。那时雪也停了,白雪在栏杆之上铺满,天还是灰暗。

“儒白……”

我轻声叫着。推开门,屋里却没有人。我听见角落中沉重的呼吸声,走进了,才看见斐儒白半靠在墙上。

他眼神涣散,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从我手中颤抖着接过孩子,看着他有些粗糙的手,想他终究是个凡人。魔兵的可怕,又怎是他能用语言形容的。他现下,只有这个孩子,是最后的慰藉。

魔兵放了他,抓走了雪茹。

之后,斐儒白病倒了。感觉生活变了一个样,冬天特别长。斐儒白辞去了箫府的工作,在重病中开始写他毕生所知的药材分类编辑成书。

小叙来问我:“哥哥,斐大哥现在怎样了?”我摇摇头。抓抓自己头发,懊恼地长叹一声,小叙说:“别这样,看得我很难受。”

然后他问:“哥哥,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为何你一直容貌不变?感觉,这些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有老。”

我愣了愣,拍了他下肩膀:“老子年轻不好么!”

他呆了一下,说道:“也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把桌上刚烧开的水倒了一杯给小叙,“去,给你大哥送去。”

换做从前,这种时刻,总会有双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告诉我别怕。而现下,什么也没有,我一直做着这样的梦,梦中开满了彼岸之花,一直蜿蜒没有尽头。

斐儒白终是没有等到雪茹。他用他强大的意志力熬过了一轮春夏。然后最终倒在案上,他离开时手中执笔,我就在他身边。那是夜晚,案上蜡烛一灭,我抬眼,他已经永远闭上眼。

但我没想到,在他头七之时,居然会回魂回来。我看见他的时候是说不出的震惊,他看着我,苦笑道:“我知道我死了,我现下是个鬼,没呼吸,没心跳,听说是自己的思念太过强烈,就凝聚成了实体重返人间。虽然我是鬼,但我不后悔,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待雪茹回来。”

他把脸转向**,上面躺着他被封印的孩子。

我们的生活忽然有了大的改变,因为,除了斐儒白比平常人要白得蒙灰的脸色,其他都和常人无异,他依然有着“人”的形态,但因为这副特殊的身体,他可以做许多他在人时不能做的事情,好比研究他本抱着危险而不去研习的蛊术毒术,然后还学习一些能治疗的法术。

这些书籍在炎渎山很容易买到,我也挑了两本。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这仅仅是用来打发那余下无聊的时间。因为我们都失去了生活最后的支柱,而他,至少还有个盼头。

我问他,你要到见到雪茹,才会心甘情愿进入六道轮回吧?

他笑而不语。

但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研究,就这么流逝了百年。是了整整百年,百年之中,朝代更替,都城迁徙,战争,繁荣,我们俩居然与世无争过了一百年。萧叙死了,箫家没落了,我在他坟头上了一炷香。

他老了的样子,我也只见过几次,晚年还是十分幸福的。他是第二个,在我生命中走出的如同情人一般的人。百年之后,也只能感叹,也只有人才能说出这般有嚼劲的话,人生苦短。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刹璎。因为之后,我连他的眉目都记得不太清晰,就记得他一只刻着彼岸花的眼,但就是那只眼,似乎在提醒着我,时刻告诉我不许忘记他。每每想到那个雪天,我站在门外听见那些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心口依然疼得犹如撕裂一般。

我想,我之后的日子,怕是爱不上别人了。

那日我帮斐儒白采好草药,背着个箩筐回家的时候,猛然看见在那庭院之中站着一个人。那日子还是冬天的尾巴,几株腊梅被种在光秃的庭院之中。顶着寒冷开放的火红颜色,旁边站着个浑身雪白的人。他的样子可像只大狐狸。转眼的一刹那,那俊美的脸几乎都要融入这个景色之中。

他站在腊梅旁边,相互衬托着。所以我一直说,枯茧不笑,绝对就是个完人。

我走进了一点,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而是一个箭步上来,挥手就给我脸一拳,我被打得闷时,他一把抱住了我。

他身上的雪粒子进了我脖子,弄得我又冰又痒,他说:“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你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