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幻想着如果我能和兄弟们一起在这些花园里玩、在喀布尔河里游泳该有多好的时候,父亲打破了我的幻想:“奥玛,我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很快我们就要去托拉博拉山脉,到属于我们的山上去了。我们以后就住在那里。”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贾拉拉巴德暂时还是比较安全的,不过阿富汗大部分地区都还在打内战,每一个部落的军队都想控制这个国家。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托拉博拉山脉地区究竟是不是也在打仗。

即使那里没有打仗,据我所知,托拉博拉山区到处是山,只有一些山洞。父亲怎么会想到把家人带去那样的鬼地方去呢?如果有需要,我们这些大男孩还可以将就在那里过下去,但是母亲、阿姨们,还有那些小孩子怎么办呢?妇女儿童不适合过山区生活。

我看了看父亲,知道没有谁能让他改变主意,说服他不要让我们搬到阿富汗偏远山区去。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们本·拉登家庭的生活又下降了一个水平。

尽管父亲的决定让我很沮丧,但诺瓦拉赫毛拉和父亲觉得现在我们可以出去看看这个城市,应该不会有安全问题了。所以接下来的两周里,我们在贾拉拉巴德玩得很开心。我最高兴的是我们终于出门了。刚一走到贾拉拉巴德的街道上,我就意识到这里的街景和我印象中巴基斯坦白沙瓦市的街景很相似。我有一年夏天曾去过白沙瓦。

在那遥远的岁月里,白沙瓦曾居住了众多阿富汗普什图人。普什图族是阿富汗东部地区,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地区人数最多的民族。我在贾拉拉巴德再次看到了与白沙瓦类似的小贩在街头兜售差不多的小食品,闻到了相似的味道,看到了类似的古老的交通方式。我开始对普什图这个民族产生敬佩之情了。对我而言,白沙瓦和贾拉拉巴德这两个城市的相似之处远远超过了他们的不同点。

我一直紧紧跟随父亲,无论他去哪儿都让我跟在他后面。父亲习惯了一走到公共场合就避免直视别人,不知道这是因为父亲生性害羞还是因为他特别小心,不想直视自己家庭成员以外的其他女人。我想告诉父亲其实他尽可以想看就看,因为在贾拉拉巴德即使你想看也根本不可能看到女人的脸。阿富汗的妇女都穿着一种叫做“波尔卡”的大布衫,这种布衫就像大罩子一样把妇女脸部和身体全部罩住了——还好这种布衫在脸的上部留有一个横条小孔,这样妇女们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不至于会被东西绊倒。有些长满皱纹的老妇没有穿这种长衫,她们穿的是另一种服装,长袖、拖至脚踝、绣有花边、头上有长围巾。这些老妇看到陌生男子时会拉一下围巾的边角。

我呆呆看着当地的人与物,常有些人停下来回望我们,但大多数人似乎都只对父亲感兴趣。父亲异于常人的身高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还有他的脸肯定也吸引了很多人,他们一定认为父亲很英俊,而且父亲身上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人们看了我父亲之后就会把目光转向阿布·哈弗斯和萨伊夫·阿德勒。哈弗斯也很高,他可以平视父亲;阿德勒则一直在察看周围的情况,看有没有人想找我们的麻烦。我是最不吸引人们注意力的,我太年轻了,嘴上都还没长胡子,而且又是走在这样一群一脸严肃的大汉中间。我相信这些阿富汗人一定在想为什么这些穿着考究的阿拉伯人会在阿富汗,因为十年前苏联人撤走的时候大多数阿拉伯人就离开阿富汗了。

父亲一直都很想去拜访他在苏联入侵阿富汗时结识的朋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名叫尤尼斯·哈利斯的,他曾是阿富汗一位非常重要的酋长。哈利斯是我看到过最年长的绅士。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像是有七十八岁了,不过他还留着一嘴红色胡须,非常引人注目。岁月不饶人,旁人一眼便能看出他已经老了。

哈利斯以前的士兵对他非常忠诚。我们是在晚春时节去拜访他的,但当时夜里仍然很寒冷。他抱怨天太冷时,他的士兵就会想尽办法让他暖和一点。他的屋子很古老,是用泥砖修建的,地上是水泥地坪,地坪下面有一个特制的房间,他的士兵来来回回地往里面加热煤来保持地面温度。

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同意在我们家里用这种方法取暖,父亲很反对用电取暖,我已经可以预见山区寒冷的冬天了。

在阿富汗这个部落国家哈利斯酋长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苏联战争期间他曾是这个国家备受敬重的领导人。不过阿富汗实现和平之后,他就金盆洗手,说到此为止,战争已经让他感到厌倦了。对一个战士来说,十年的浴血奋战已经足够了。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想放权,哈利斯放弃了自己所有的武器,包括数辆坦克。他把自己的武器全部交给了阿富汗中央政府。阿富汗的男人是非常喜欢自己的武器的,所以哈利斯酋长希望通过交出武器这种方式为世人带一个头,他认为所有军阀都应该把武器交给政府,然后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与周围的部落和平相处。

但是阿富汗其他的军阀却不这么想,他们仍然继续互相攻伐。内战一直困扰着阿富汗这个国家,那些不久前还一致对抗苏联的人们现在却开始相互攻击,打起了内战。父亲说他曾试图让阿富汗的那些军阀们停止内战,进行合作。“但是,我的儿子,”父亲说,“阿富汗的领导人非常固执,他们多数都不愿让步,不管是土地、政府还是法律,他们哪一方面都不愿让步。很不幸,他们本来可以通过协商解决问题,但他们却采用了武力。”

看到阿富汗支离破碎,阿富汗人却不愿团结起来重振家国,父亲非常失望。

父亲还认识很多其他著名的勇士。哈利斯酋长还跟父亲谈到他们现在的下落,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了。那场战争给他们留下的记忆太多了,作为一个从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我很难跟上他们的对话。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只记得一些名字,比如艾哈迈德·沙阿·马苏德、阿卜杜勒·拉希德和萨亚夫酋长。

马苏德是阿富汗在世界上最有名的勇士。他父亲是一名警察,年轻时的马苏德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能讲五种语言。因为父亲职业的关系,马苏德对政治非常感兴趣。还在上学的时候他就反对在阿富汗进行运动,但他也不同意采取恐怖活动的手段。马苏德认为恐怖活动最终只会毁了阿富汗。苏联大举入侵阿富汗之后,马苏德成为了反侵略的领导人,并成为了阿富汗最伟大的反侵略战士。

苏联被打败之后,马苏德继续进行政治活动,他会见了阿富汗的很多前军队领导,希望能够给阿富汗带来真正的和平。那时候也正是塔利班开始得到巴基斯坦支持的时候。塔利班非常讨厌马苏德,因为马苏德认为塔利班太过极端,而且说巴基斯坦不应该干涉阿富汗的国内事务。和塔利班的主张相反,马苏德主张实行民主。

马苏德是阿富汗北联盟的重要人物,北联盟一直在和塔利班作斗争。但是塔利班由于有巴基斯坦的强大支持,统治了阿富汗大部分地区。我和父亲到阿富汗的时候,多数人都认为马苏德已经没有获胜的希望了。那时父亲就预言塔利班将最终赢得阿富汗内战的胜利,控制整个阿富汗。父亲也知道如果他想在阿富汗好好地活下去,就必须得到塔利班的支持。

当然,这意味着父亲要和马苏德这个曾经的盟友变成敌人了。我相信父亲是十分敬重马苏德的,他曾经说过:“苏联人从没踏上过马苏德的领地。”

我见到了阿富汗的一位前领导人,萨亚夫酋长,他长得很有特点。萨亚夫酋长一定很为自己的胡须自豪,他的胡须就像黑夜一样黑,而且他还故意把它留得很长、很浓密,那是我迄今为止看到过长的最长最浓密的胡须。我很想问问他关于他胡须的事,但一直没有勇气问。萨亚夫酋长长得也很高。尽管他没有父亲高,但他却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壮实的人。他的外形很独特,我很难描述,真希望我能有他的一幅照片。他刚出现的时候,我努力不去盯着他看,但是却挪不开眼。看到他的胡须和体型,我开始认为他是当时最厉害的勇士。我看到的每一个阿富汗战士都非常强壮、非常有威慑力,所以可以想象萨亚夫酋长长得有多么壮实了。

后来有一天父亲说:“我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是时候去托拉博拉山看看我们的新家了。”

我一直希望诺瓦拉赫毛拉送给我们的贾拉拉巴德的土地能让父亲忘记托拉博拉。托拉博拉这个名字就不好,它的意思是“黑寡妇”。我想住在这个旧宫殿里,一直住到父亲能为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新建一处房子为止。但是由于一些奇怪的原因,父亲看起来非常想尽快回到山区。我们在贾拉拉巴德只住了一个月父亲就宣布我们要去托拉博拉山,去看一看我们的本·拉登山了。

那时候我得了哮喘病,但是贾拉拉巴德没有药品、没有呼吸器,真是太让人绝望了。我太傻了,当初居然没有背着父亲拿点药带在身边。每一天我的哮喘都在加重,呼吸越来越困难。父亲注意到我呼吸困难之后,让他的一个手下去找了一个蜜蜂的蜂巢。我透过蜂巢呼吸的时候,父亲一直在旁边仔细地看着。不过父亲的土方没有凑效,我的哮喘还是很严重。父亲是那种一旦决定要去做一件事就不会轻言放弃的人。他看到蜂巢不起作用之后,又让人去煮了一些洋葱,把洋葱汁挤到一个盘子里,然后让我把那些洋葱汁水都吸进去。和蜂巢一样,洋葱水也没起什么作用。最后,父亲让我把橄榄油浇到还在燃烧的余烬上,然后把头伸到腾起的烟雾中用力吸气。然而那些烟只是加重了我的哮喘,我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以致我害怕我会就这样死去。每吸进去一口气,我都觉得我闻到了“坟墓”的味道。那时候即使是让我用属于我的那份本·拉登山来换呼吸器的一口气我都愿意。

我们从贾拉拉巴德启程,踏上了尘土飞扬的旅程,前往托拉博拉山所在的白山地区。那时我差不多已经病入膏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