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豹奶。”

三日前?

难怪了,难怪他会在发现她是名女子后,那样紧紧盯着她,至于那只原本用来喂养婴孩的母豹,相比早被那群因受战火波及而同样饥饿多日的流民们拿去果腹了……

“把孩子给我。”

听到云茱的话后,云游僧先是一愣,而后二话不说地一转身,迅速将婴孩交至她手上,望着她把原来包裹婴孩的襁褓脱下,把婴孩抱至她的胸前让两人肌肤相亲,并将婴孩的左耳贴至她的心前面,聆听她的心跳。

“真乖,真可爱。”完全没理会云游僧的注视,云茱只是用手轻抚着那名半合着眼的婴孩全身,然后轻声对他说着话,“好娃子,什么都别担心,有姐姐在呢!先睡一觉,好好的、安心的、痛快的睡一觉,等睡起来后,便有奶喝了喔……”

丝弦般的清清话语声愈来愈低,愈来愈温柔,直至无声,但取而代之在黑暗山林间响起的,却是一阵柔美的歌声,一阵让人心神俱静的天籁之声——云茱的歌声。

当歌声响起时,云游僧顺手将自己的残破外袄也覆在云茱肩上,然后快速在她身旁升起火堆,并将她冷湿的衣衫置于火旁烘烤,才盘腿坐至她身边轻合上眼。

“他睡起来,你便有奶喂他了?”当婴孩安稳沉入梦乡,当那美妙歌声完全消逝后,云游僧终于缓缓睁开双眼,凝眸盯视着云茱白皙丰盈的浑 圆椒乳,低沉磁性的嗓音中有些不解,有些好奇。

“一个时辰后,现今在山谷里激战的双方军队将会在东北角出现漏洞,只要你有办法突围,我便有办法找人来喂他。”细细聆听着远方的战鼓声,云茱柔视着婴孩的小小睡脸,淡淡说道。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在被这场战事阻道,无法顺利与下属会和,以致不得不暂时在此处停留,并静静观察的第二天,她便发现了这个漏洞,可她无法一人突围。

而她相信,这名能在两军交战的漫天烽火中,抱着个婴孩如入无人之境,并横越整条战线来至她这头的云游僧,身手绝对不凡。

“原来如此。”听到云茱的话后,云游僧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然后也不管身前少女是否衣衫不整,一把便将大手伸至她的间,用他大大的食指轻抚着婴孩沉睡的小脸,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这么爱孩子,连女人家怎么奶娃子都想打破沙锅问到底,还一点和尚样都没有的人,学人家当什么和尚!

或许不典型,但云茱知晓他确实是个和尚,不仅因为他的打扮,更因他目光深处那由头至尾的澄净、清明、无染、无垢,以及他那条虽令人惊诧、不解,却充满慈悲的刀疤手臂。

“你的伤……”当云茱因想替云游僧疗伤,又一次望及他臂上的伤口时,她不禁愣住了,因为这样短的时间,那道伤口竟已缓缓愈合!

缓缓眨了眨眼,云茱着实有些讶异,但最后,她却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淡淡道了声谢。

云茱的谢语,令云游僧停止了逗弄孩子的举动,他抬眼望向她,仔细端详了许久后,突然举起大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发梢,然后微微一笑站起身,仰头望月,任他呼出的白色烟雾,融入一片冷冷苍茫中。

他虽未发一语,但那恍若通晓一切的清透眼眸,直达心灵的无声抚慰,高大壮硕的坚毅背影,在在令云茱感觉到一股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彻底的宁静与安详。

这就是信仰与修为的力量?

身处这个群魔乱舞的紊乱时代里,想心如止水的避世静修也属不易,遑论与寻常人有些不同,极可能被视之为“异”的他,但他却依然选择了入世,舍身至这滚滚红尘中,只为他的佛祖。

在那高大背影静静为自己挡风遮雪的沉静等待中,一当闻及远处的战鼓声开始出现变化,云茱瞬间开口。

“时辰到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又轻轻一噘唇,发出一声悠扬的轻啸,待她的黑鬃马到来后,在不惊动孩子的情况下,先将孩子交至云游僧手中,在孩子双儿塞入柔布,才缓缓起身,将那早被烤得暖烘烘的衣衫穿戴至身上,接着接过孩子,把他轻抱在依然**的胸前,再用保暖雪袄将他覆住。

“你先上马,再将我跟孩子抱上。”

静静抖落一身残雪,云游僧二话不说迅速飞身上马,然后一展臂,将怀中抱着婴孩的云茱安置至他结实的腿际上,并自此后,让那只手臂恍若生根似的落在她的腰际处,稳稳将她与婴孩护在他广阔的怀抱中。

“走。”

在云茱一声低语后,三人一马,便直接冲入交战最激烈的战线中。

“向东拐。”

“往南退半里再向西。”

在云知道的指示下,单手持棍的云游僧用双腿策马,在乱军中来回狂奔,他头上的僧笠,早不知飞至何方,他手中的棍仗,在马旁四旋飞舞,但他怀中的云茱与孩子却安坐如山。

“以这个速度向东北方向前行。”

在又发出一声指令后,云茱望向四周的混乱,以及怀中依然酣睡的婴孩,心底不禁升起一股赞佩。

看样子她还是小看他了,因为他的身手怎只是不凡,根本是非凡!

明明身处乱军之中,但他手中的棍仗却宛如有灵般,在将所有挡住他们去路的人挑飞后,却又不伤一人,明明交战双方因不明来者何人而拼命箭雨齐飞,却无一箭落至他们身旁。

不过终究是战场,终究是人世间最丑恶的疯狂,在那益发癫狂与失控的战鼓与杀喊声中,云茱怀中的婴孩动了动,小脸皱了皱。

正当云茱欲伸手抚慰婴孩,她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阵熟悉的音律。

那是她一个时辰前哄孩子睡觉时唱的歌,如今这曲子却是出自那名挥棍御敌的云游僧之口。

他的嗓音是那样浑厚、阳刚,却又那样温柔,宛若穿透了整个时空般地紧紧将她与孩子包围其中。

血,依然在飞,雪,依然在飘,孩子,再度沉睡了。

但不知为何,四周人的动作,在云茱的眼中开始变得缓慢,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地间,只剩那浑厚的温柔吟唱……

“突围了。”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当云茱耳中再度传来云游僧低沉的嗓音时,天已破晓,而他们安然位于战线之外。

“向北十里。”

望清四周地形后,云茱平静说道,然后在云游僧依言策马前行九里时,再度听到他的嗓音。

“有埋伏。”

“向埋伏走。”

云茱微微一点头,三人一马继续前行至一个树林前,远方树丛后方传来一声“来者何人”的娇斥声时,简洁明了地以自己在女儿国外的代称来回应。

“云一。”

“是姑娘!姑娘回来了!”

一听到云茱的声音,树丛后立刻**了,几名女子迅速飞身上前,在鬃马前后左右戒备、保护着,另几名女子则欢天喜地的迎向前来,在望及她白袄上的片片血渍时,急声唤道。

“姑娘受伤了?!”

“快,快请大夫过来!”

“静。”

在被云游僧抱下马后,云茱冷冷望了众人一眼,在所有人都噤声之后,才举步向前走去。

“唤张珊,备斋饭,通令众人半个时辰后开拔。”

“是!”

云茱一声令下后,大伙开始井然有序地依令行事,那名云游僧则静静跟在她的身后,饶有兴味地望着这满树林的英挺女子,那满树林的英挺女子也好奇地望着他。

待云游僧在云茱的示意下,在她身旁临时的座椅坐下,一名年约二十三、死岁的女子来到云茱身前,对她轻轻欠了欠身。

“姑娘。”

“交给你了。”望着身前那名自小便伴读在自己身旁,但半个月前因疫病,痛失出生不到一个月孩儿的憔悴母亲,在看到她掀开白袄后,怀中那个小脸上有些微脏,却缓缓睁开双眸的婴孩时,眼眶立刻红了,唇角也抖颤了,但她却笑了,笑得温柔,“是……”

将孩子交给张珊后,云茱立即起身前去沐浴更衣,那名云游僧则完全不知“避嫌”二字为何物地举步上前,仔细研究着婴孩时如何喝奶,张珊又是如何哺奶,在孩子喝足了奶,拍出了饱嗝,洗过了澡,一身香暖地再度出现,小手在空中乱捉时,伸出食指让孩子握着玩,唇旁再度浮现一抹淡淡笑意。

许久许久后,当孩子玩累了,睡着了,云游僧才在身旁人的提醒下,前去食用斋饭。

“这孩子我要了。”

早在云游僧与孩子玩耍时便已沐浴完毕的云茱,在他食用完斋饭,起身向众人致谢之时,脸蒙黑纱走至他身前,仰起头望着那张大眼浓眉,正气阳刚,却淡静自在的脸庞。

恍若早料到云茱会这么说,云游僧举起右掌,对她微微一颔首后,蓦然转身,在晨曦下大步踏雪前行。

凝视着那个完全心无挂碍的高大背影,半晌后,云茱也径自一转身,尽管她的话并没有说完,但由那个背影中她已明了,有些话,永远不必说。

毕竟就算告诉他,若想见孩子,可以到女儿国来又如何?

终究茫茫天地一僧人,聚也因缘,离也因缘。

就在云游僧离去没多久,云茱才刚走至张珊处,就见那原本安稳沉睡的孩子,小脸突然一皱,正当众人齐伸手欲抚慰他时,远方又一次传来那道歌声,依旧那样浑厚,那样温柔……

三年后

入秋后的虹城,小风微凉,位于城东定静山上的兰若寺,在参天古树的包围下,更显幽静。

兰若寺后方,有一大片竹林,竹林之中,有一间小小禅房。

“寺里最近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访客啊?”远望着竹林里那些装束奇特,或坐或卧,或对弈,或独思冥想的人们,竹林外另外一名与好友联袂来登山的女子,坐在寺后石凳上休息时,一边拭汗,一边问着身旁的山友。

“好像都是为了那名古略国皇家质子来的。”一名山友举起杖指了指竹林中的小禅房。

“古略国皇家质子?”听到这话后,女子好奇地望向禅房,“现今的古略国除了那个又孬又混帐的皇上外,哪还有什么皇家男丁血脉?”

“听说是他们那个更孬更混帐的前任皇上未登基前偷溜出宫,一夜风流之后意外留下的,也就是现在这个混帐的皇兄。”举杖者继续说道:“由于孩子他娘养不起,所以自小便送进了佛寺,除了孩子他娘跟几个知情人外,压根儿没人知道他的存在。”

“据说是个见多识广的云游僧,足迹遍布整个天禧草原,与许多不出世的高人都是好朋友呢!”此时,一名中年女子也兴致盎然地加入了谈话,“所以他们那个现任的混帐皇上在不知死活惹火我们女儿国,又四处求救无门之后,一当辗转听闻了这个消息,便立即发动大批人马,大江南北地搜找,一待找着人,二话不说便绑了回来,还硬逼着人家还俗,在还俗后,就这么送过来了——”

“我怎么听说他是自愿的啊?”一旁有人插嘴道。

“自愿?能不自愿吗?古略国上下全指望他了啊!”中年女子故意叹了口长气,“更别提曾收养他的那间佛寺老住持,以及古略国国内几大名僧,全给一群不知名的刺客绑上的这种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