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茱领着云苧与云堇入席后,三人一致双腿优雅交叠,轻轻往旁斜摆的高贵坐姿,坚定的清澈眼眸,没有刻意张扬,却自然散发出的独特自信风采,让在场人士纷纷发出诸多感叹。

面对这样的评价,云茱等人无喜也无骄,因为这是女儿国所有人多年来,共同以血,以汗,以泪换得的。

这六年来,天禧草原周边的野心国度,在连年征战,兵困马乏的情况下,已渐渐出现疲态,而女儿国的七位姑娘,在经过多年的磨练后,早已个个独当一面,在各方领域峥嵘尽显。

在她们的带领,以及全国子民的同心齐力下,女儿国以强大的经济作为后盾,努力培养着政治与外交方面的实力,更积极与友邦交流,让自己逐渐出现在世人眼中,让天禧草原再无法漠视她的存在!

“咳!不过是几个装模作样的婊子罢了,有啥了不起的?要老子说啊,女人终归是女人,就是给老子取乐,生娃子用的,外表装得再高贵,给男人抱时,还不是一个个呼天抢地我要我要的。”

但自然,无论如何努力,依然还是有人无法容忍必须与女子平起平坐,面对这样的言论,云茱等人只当清风过耳,连眉毛都不会抬一下,毕竟现今她们已坐至承平宫内,那样的嘲弄,只益发显得可笑。

“那就是女儿国女皇?冷是冷了些,气势与男子相较也不逞多让,但似乎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般霸气凌人。”

听着身旁不远处的低语声,乔装成女儿国侍卫副长的封少诀淡淡笑了。

所谓的霸气凌人,在云茱身上是永远看不到的,她的霸气,从来只表现在对国政事务的快速、精准决断上,绝不会表现在待人处世上,而这就是云茱穆尔特,他的女皇……

今日的封少诀,依然一如既往地站在穆尔特家族身后,因为由最初的漫天耳语,到女儿国国内再没有一人提起“允言穆尔特”,朝中再没有一名大臣提及“子嗣”二字,古略国当初迫害天族之人一个个死的死,疯的疯,皇权和平易位,与女儿国缔结为姐妹国,而安夫人也再一次回归佛祖门下的今天,他大公子的身份始终没有动摇过。

他对后宫诸事的安排与处理依旧沉稳、圆满,对穆尔特家族的关照更甚过往,却再不出现在众人眼前,连背影都不再留。

他不想让一名六年来几乎不曾正眼望过他的女子,听闻到与他个人相关的任何消息,让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徒增烦伤。

六年,恍若才一眨眼,又恍若百世的六年……

这六年来,所有当初令他走至云茱眼前的因,都已结出了圆满的果,可他对云茱的眷恋,却随着时间,愈来愈深,也愈埋愈深。

终究是第一世为人,爱往深土里埋根的老习惯就是改不了。

在心底淡淡的自嘲中,封少诀悄悄将眼眸移向那名小了他十岁,被他静静眷恋了多年的傲然女子,并自此后,再移不开。

从不曾想过自己会爱恋上一名女子,如此痴迷,如此无悔。

因自小在佛门成长,所以他曾经以为所有人出生后,便该全是小和尚,而受和尚教育的他,自然一切行为举止、气质、谈吐,都与寺里的师父们无甚差别,尽管他那些师父们从不在乎他顶不顶礼,守不守戒。

长大云游四海后,熟知他的友人总爱用“披着袈裟的道人”来嘲弄他,因为他在好奇,并执着了解着他想了解的一切的同时,对人世间的聚散离合却又那般淡然,那般兴之所至,随遇而安。

他从不在意自己究竟是个和尚还是个道人,也不在意他人的想法,他就是自在的漂泊,自在的随心所欲,自在的做着自己该做,想做的事,然后任凭因缘与心的意志,来到云茱身旁。

一开始的他,看待她的态度与看待这世间所有人一样,没有任何差别心,只觉得这少女较一般人坚强、果断、冷漠、成熟。

但为她处理后宫诸事的他,很难不发现她的特殊,与她那总爱隐藏在冷漠面具下的温柔,所以她的存在,在他的心间悄悄产生了变化。

她变得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会让他不由自主的更在乎一些,想念一些,也会让他下意识的想多关心一些,保护一些。

在乎、想念、关心、保护,本就是情丝之来由,只是从不知情为何物的他不了解。

尽管不了解,但那份情丝,还是随着时间,轻轻的一根又一根交错相织,轻得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轻得他毫无防备。

向来习惯清静的他,一开始于床第之事上确实无欲无求,她的娇喘,她的轻吟,她的柔软,她的娇小,他体会得到,但无动于心,因为与她的相缠,跟他向来割臂喂血的举动无有不同,全为解人危难。

第一回发现自己向来不执着的眼眸,竟会为一人而停留,是在她的发梢、小脸、鼻头全沾着白面粉,晶莹的汗珠全挂在她曲线优美的裸背,她却依然那样专注捏着小兔子之时。

原来,感觉美,是这样的景象,心动,只在一瞬间。

心动,身便动,更何况本就随心所欲,并且情丝早悄悄在他心里缠绕着的他,因此自那日后,他再不需要情热了,他坦然欣赏着她,坦然拥抱着她,就算她永远不知,永世不晓,他依然坦然。

可人世间的爱恋,本就脱不开得与失,贪与妒,纵使是他,也逃不过。

在得知为了让她孕育子嗣,他必须将她送至另一名男子怀中时,他的心,瞬间懂得了妒,然后更在得知她有孕之时,懂得了痛。

但那时的他,依旧是坦然的,坦然的痛,坦然的接受,坦然的爱着由她腹中孕育出的允言,坦然的相信就算目睹他赤身与人相拥,从不曾眷恋过他的她,一身傲然的她,反应与气度定会教安夫人有所体悟并刮目相看。

她确实做到了,可在那一刻,他也同时铸下了大错,错在忘了“无常”二字,在因他的疏忽,失职而痛失允言之后,望见那让他再度痛不欲生的泪。

那一夜,她的泪,划破了他的心,她痛彻心扉的无声哭喊,让他今生今世再无法坦然,无法释怀。

那一夜,他的心,痛得不能自己,他更痛的是,犯下那样大的错,却必须那样拥抱她的他,与必须被他那样拥抱的她……

那一夜之后,她再不望他一眼,就算他每月为纾解她缚月咒之苦,不得不半强迫性的拥抱她时,她也宁可用布蒙住自己的双眸。

明白她心中的痛,更明白她之所以还让他留在女儿国,只为她仍需他为她掌管后宫,为她纾解缚月咒之苦,以及弥补自己所犯下的大错,因此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不再出现在她眼前与她放眼所及之处,然后以生命保护她所爱的人,用一生的时间,找寻她想找寻的人。

他从不奢求她望他一眼,更从未想过要得到任何回报,他只是默默做着他该做、想做的事,然后在那一月一回的拥抱中,静静爱恋她、心疼她、不舍她。

这一回,为解开如今已与他成为连襟的况未然身上的冰心蛊,不惜以身试蛊的他,元气大伤,在自己小小禅房里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而就在那个窗棂上透着小小月光的夜里,她来到了他的禅房。

“抱歉……”望着蒙上面纱的她,他挣扎着想起身,却怎么都动弹不得。

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用小刀划开他的手臂,然后自己洗熨着他臂上的血,最后在他的伤口无法如过往般快速痊愈之时,为他扎上伤口,并在他手心中留下一串小小的檀木念珠——

允言曾经戴在小手上的小小念珠。

“谢谢。”

在她转身离去时,月光下,他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语低喃。

其实,他并不需要她这声以她身为穆尔特家族大姐的身份,特地为穆尔特家族来道的谢,因为这么多年来,那群可爱的妹妹与弟弟,在他心底,早已是他的妹妹与弟弟。

但他却留恋她低吟的嗓音,然后在许多个夜里,悄悄地去探望沉睡中的她,用大大的手指轻抚着她平静柔嫩的颊,偶尔在其实没有那么元气大伤之时,元气大伤的躺在他的小小禅房里,等待着她。

那样的凝望,已足够抚平他心底的眷恋,她包扎他臂伤时的小小碰触,已足够他所有的等候……

正当封少诀凝望着云茱冷艳的侧颜痴傻冥思时,一道目光突然令他蓦地一凛,下意识的屏气凝神,全身戒备。

因为那道目光很是古怪,不属眷恋,也非关恩怨,虽看似无伤,也不曾直视,但封少诀隐隐约约就是觉得那道目光朝向之人,是云茱。

“有奸细混进来了,我认出他了,他是鸩族的,鸩族派奸细混进来了!”

就在封少诀暗自在人群中搜索那道目光的来源时,一个惊叫声蓦地在大厅中响起,一名曾被鸩族灭国的前少玉国将士突然激动地由他现任的主子身旁猛地站起,手指着大厅远远一角,一个天禧小国国王的所在位置。

一听到“鸩族”二字,厅中所有的护卫全部迅速以肉身护卫在自己主子身前,因为没有人会忘却,十多年前鸩族像蝗虫过境般,疯狂用铁蹄践踏天禧草原,灭了多个小国,且至今依然时有其跃跃欲起传闻的恐怖梦魇……

奸细立即被那同样被吓坏了的小国国王指了出来,有三人——两名壮硕的中年男子,以及一名行动不便,但目光锐利的老妪。

尽管承平宫随即派出护卫,欲将此三人送出大厅,但曾经的灭国之恨,令包括先前指认奸细男子在内的多名人士忍不住冲上前去,对那两名男子一阵拳打脚踢,然后在那两名男子不肯坐以待毙的反抗下,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一片混乱之中,那名前少玉国将士在手无兵器的情况下,拎起一旁椅子就往人堆中砸,那两名男子躲过了,可那名行动不便的老妪却躲不过。

“婆婆小心!”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突然窜至人群中,为那名老妪挡下那一击。

“哪里来的黄毛小儿,报上名来。”

望着现场竟有人为奸细出头,前少玉国将士怒视来人,大喝一声,然后激动地一脚将来人踢飞。

“女儿国张云。”尽管被踢至远处,但张云还是缓缓爬起,大无畏地凝视着眼前比自己高上一个头的愤怒男子,傲然说道。

“女儿国?”听到女儿国三个字,前少玉国将士眼一眯,倏地将头转向云茱所在之处,“为何替奸细出头?莫非你女儿国早与鸩族暗中有所勾结?”

此话一出,大厅中所有人的目光自然快速投向女儿国三名列席者身上,眼底各有所思。

“张云,就这么不怕死啊?”无视那一道道如利剑般的视线,在连先前动手之人都缓缓听收拾,云茱神色变也没变一下地望着张云,徐徐说道。

“启禀女皇,张云自然怕死。”听闻云茱的话后,张云挺直着腰杆朗声说道:“但若不是十三年前被大公子由战场中拾起,被女皇置于胸前抚慰,经我女儿国抚养至今,这世上早没有张云,正因为此,所以张云不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