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陌上花开

天边第一颗星孤零零的升起来了,沙漠里的夜晚总是格外雄壮,又大又圆的银月下,钟离珞弓着身子,抱膝坐着,十指移开,眼角只余下淡淡的泪痕,

她站起身,弯下腰用手指勾起墓前已经空了的酒壶,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安然静寂的墓,转身便走。

脚下却传来轻微的震动声,似乎是地下有甚么东西。

钟离珞想起甚么似的,徒手挖开因为浸了酒已经有些松软的泥土,从里面取出一个外表朴素的长木盒子,里面的东西震得更厉害了。

钟离珞满是泥污的手拍了拍盒子,淡道:“酒是给你主人喝的,不是给你喝的,你激动个甚么劲儿,这么多年了,还是个酒鬼。”

那东西果然安静了下来。

“将你葬着这里一百多年,也是时候让你重见天日了,过些时日我带你去找你的新主人,她定会十分喜欢你。”

手里的长木盒子动静大得几乎握不住,钟离珞冷声道:“不许吵。”

钟离珞走出禁地,看到眼前的场景,呼吸一滞。

守墓人云益垂首安静跪在禁地的山石前,明亮的月光下,如同一尊暗灰色的石雕像。

钟离珞手指去探他的鼻息,果然已经面色祥和静静的“睡”去了,他在这里守护了近百年,实在是活得太老太久了,曾经的主人转世重回,百年执念一朝散,在这世间再无牵挂。

钟离珞将老人干瘦的身子抱起来,重新回了那片禁地,将他葬在了离自己原先的墓不远的地方。

上一世自己临死之时,只是嘱咐云益让他将自己葬在小影身边,怎料云益执意要守墓,这一守,就是他比常人更为漫长的一生……

莫青璃走后,钟离珞上午在城里处理公务,下午便去林间静坐,夜里给莫青璃回信,雷打不动,每日三餐倒是按时用。

一晃眼就是一个半月过去了。

钟离珞依旧坐在书案前,面前是堆积成山的奏疏,她停下笔,从怀里摸出个绣荷锦囊来,里面装了几张叠得整齐的小条。

上面是莫青璃工整隽秀的字迹: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可相识。

女人面色柔和了许多,继续看下一张纸条: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一张张打开,钟离珞抿着唇开始笑,平日莫青璃哪里会说些这么直白的话,甚么想你爱你之类的都是自己在说,白纸黑字的写信,她倒是不害羞了。

莫青璃走的时候,钟离珞特意给了她几只千影城的信鸽,好能随时保持联系,离千影城越来越远,信也就来得越来越慢,快马加鞭的话,从这里赶到江州也要一个月,大约是半个月前已经到了江州,莫青璃的信便每隔三天一封,从未中断过。

钟离珞将那些漂亮字迹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在纸上誊抄下来,才重新装回锦囊里,如珍宝似的放入怀中,最贴近胸口的位置。

她将放在一旁的银铃拿起来,轻轻摇了几下,放下。

果不其然,片刻后,银铃自顾自响了起来,钟离珞安下心,继续处理面前的公务。

可是薄暮时从禁地回来,窗沿上按时报到的信鸽却不见影踪,钟离珞在院中四下找了找,也没有发现它的踪迹,问过府里的人,同样说并没有见到信鸽,按捺下心里陡然升起的不祥预感,钟离珞第二天并没有再去禁地,而是在屋里守着,等到了迟来一天的信鸽。

上面写着:陌上花开。

是莫青璃的字迹,内容与往日也并无不同,钟离珞却敛下眉,唤来了颜牧。

“颜牧,我明日出城,城里的事交给你打理,你跟着天阙大人那么多年,想必不用我再多说甚么。”

颜牧皱眉,不卑不亢道:“继任城主至今,不过一个多月,大人现在便出城,似乎有些……不合规矩罢。”

“颜牧,我不需要你来教我规矩,”钟离珞冷眸扫了他一眼,像是含了刀子一般戳在颜牧身上,继续道:“你退下,勿须多言。”

自己不清楚千影城的规矩,难道他比自己更清楚?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

莫青璃快马加鞭的赶回了江州云梦山,火急火燎的去找她师父,此时君曦正坐在苦雨斋里头,面前是陈列整齐精致的茶具,她在慢条斯理的沏茶。

“师父。”莫青璃站在屋外,朗声道。

“进来。”

莫青璃规规矩矩的垂首站在她面前。

“坐。”君曦又将一杯刚沏好的茶推到她面前,“喝茶。”

莫青璃看了一眼茶水成色,纤眉微不可觉的皱了一下,又是苦茶,这几年每次来这苦雨斋都得喝一次,师父爱喝不代表自己也爱喝。

看着莫青璃面色平静的喝了下去,君曦藏在面具下的眉舒展开来。

“好喝么?”

“回师父,不好喝。”

君曦瞥了她一眼,却不再接话,自个儿慢慢品这对她来说上上品的苦茶,阿璃,等你体会到真正的苦痛,怕是要比我更爱这苦茶。

两人相对而坐,莫青璃低着眉,君曦手指托着杯盏品茶,气氛安静又诡异,若是常人怕是忍受不了这屋里的气氛,奈何这二人不是常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沉默。

腰间的银铃铛却突兀的响了起来,铃音清脆,莫青璃手摸到腰间,眼神软了一下。

“师父,不知这次急召徒儿回来有何要事?”

君曦不咸不淡的道:“哦,没甚么大事,上个月我偶感风寒,对你甚是想念,于是便召你回来,想看看你,现下已经全好了。”

若是寻常人家的外孙女听见外祖母这样说,想必会嘘寒问暖,极尽关怀之意,可君曦的脸被掩在银黑的面具之下,声音还是那样冷淡,丝毫体会不到作为一个长辈的温情,莫青璃心里下意识涌上的一丝欢喜,很快便烟消云散,她只是轻声道:“师父年岁已高,还请保重身体。”

“我听说你带回来个孩子?”

“是,师父。”

“等会你让她过来一趟。”

“是,师父。”

……

莫青璃出了苦雨斋,走出一大段路,眼神一黯,明明想好好跟师父改进关系的,怎么还是老样子,除了生硬的“是,师父”,就不会说别的话了。

与此同时,屋里的君曦摘下脸上的面具,揉了揉眉心,一丝懊恼一闪而过。

很快,长安便到了,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看了一会儿,又看看不远处倚在树下的莫青璃,才走进去,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拜见祖奶奶。”

“起来罢。”长安依言站起身,垂首立在她身前,俨然另一个莫青璃。

“孩子,你叫甚么名字?”

“越初,小字长安,姐姐们都唤我长安。”

君曦心道难道自己当真如此令人害怕么?于是她将面具摘下来,蹲下.身一把将孩子抱起来,让她高高的坐在自己肩头,走进里间,指着檀木架上陈列的各类物事,眉眼攒出个略显生硬却颇为宠溺的笑来,连声音也放轻了许多,道:“长安喜欢甚么?祖奶奶替你拿。”

长安这般年纪的孩子,自是谁对她好便喜欢谁,况且她知道抱着她的人是莫青璃的师父,也就更觉得君曦也是好人了,眼光扫过一遍后,上面有古董、兵刃和金佛像,大多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感兴趣的东西,忽然,长安眼前一亮,指着一只灰褐色的草蚱蜢兴奋道:“这个。”

君曦伸手取下那只草蚱蜢,目光竟流露出几分怀念,那是莫青璃上山后的第二年,自己有一日夜里去墨竹轩教她奇门遁甲,那日去得早了片刻,却见她借着微薄的月色坐在竹下,手里摆弄着几根枯黄的草,不多时一只草蚱蜢便在她手里成形,莫青璃对着月光看了半晌,忽然用力将它扔得远远的,然后拍拍手,头也不回的回了屋里。

于是这日夜里,一向准时的君曦晚到了半个时辰,而苦雨斋的檀色木架上却多了一只有些脏污的草蚱蜢。

“给你,可不要弄坏了,若是玩腻了,就拿回来还给祖奶奶,莫要扔了。”

“长安晓得的。”

“你还想要甚么?”

……

君曦后半辈子难得的温情倒是都给了长安,她自己的生女并未见过几次,对莫青璃又太过严厉,两人在一处多半是相对无言,根本未曾享受子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一直侯在苦雨斋不远处的莫青璃看到长安从里头蹦蹦跳跳的出来,第一反应是长安不会是被她师父吓傻了罢……

“祖奶奶跟你说甚么了?”莫青璃牵着长安的手往墨竹轩走。

“问了长安的名字,然后还对长安笑,给了我好多好多东西,还有这个,姐姐你看。”长安从怀里摸出那只草蚱蜢,踮起脚一脸欢喜的递到莫青璃眼前。

莫青璃定睛一看,一只腿长一只腿短的,不正是以前被自己扔掉了以后再也找不回来的那只草蚱蜢么?原来被师父捡去了么?

“她可还有说甚么?”

“祖奶奶说让我不要弄坏了,以后玩腻了就还给她。”

“她是这样说的么?”莫青璃语气似乎轻快了不少。

长安对她连问两遍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真诚道:“是这么说的!”

莫青璃弯下腰,捏了捏她漂亮小巧的鼻尖,笑道:“你帮了我一个大忙。饿了没有?回去姐姐做饭给你吃。”

两人到墨竹轩的时候,竹屋外圈着的篱笆上已经停了一只雪白信鸽,正扑棱着翅膀,相对来说,钟离珞每次的回信都简单的很,寥寥几字,也不倾诉甚么思念之情,这次也只是写着:七月末,归。

现在是五月底,也就是还有两个月了。

莫青璃挽起右手宽袖,手腕系着的红色平安结愈发鲜艳,上头缀着的赤玉珠清亮通透,在阳光下熠熠的闪着光。

她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

两个月啊,好长。

作者有话要说: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可相识。——邢邵《思公子》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我写的钟离珞那里的时间已经是六月中了,而莫青璃那里才刚刚到五月底,收到的信是七月末归,两个月,所以说是莫青璃那里出了点事,让钟离珞提早走了,但是我还没码完,就先发这么多了……

最后鉴于前世今生这个关系,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千雪和千影是亲姐妹,这一世是钟离珞爱上了莫青璃,就算莫青璃不是转世也一样,嗯,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其实钟离珞心动的时候曾经也纠结过我会说?可能是我写的太隐晦了……

对了,昨天踩到520留言是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