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前世番外(三)

这场仗足足打了一天两夜,吐谷浑始终没有往前挺进寸余,我在城内,依稀能听见喊杀声此起彼伏,能看见远处黄沙莽莽,新添了大片的猩红。复制本地址浏览%77%77%77%2E%62%69%71%69%2E%6D%65

满眼所见不是黄沙,颗颗是征人血。这一片浩瀚的沙漠,埋葬了数不清的将士尸骨。

第三日午时,我在城楼上远远看见四方彩旗合聚,然后密密麻麻的向关宁城靠拢,我知道是她打了胜仗,领兵回城了。

是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她尝过败绩。

可损失却比我想象得要严重许多,或许我早料到了,吐谷浑来势汹汹,我方临时迎敌,能胜已然是不易,千影银甲脏污,头盔抱在手里,发丝濡湿,往下渗着红『色』的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

她眉目沉肃,没有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我粗粗估算了一下回城的人数,皱紧了眉,算上伤兵,也只堪堪三万,所以今次在外又损了一万军士,不知她当如何自责。

打仗,总是免不了有伤亡,我心疼,是因为我心疼小影。或许幼时记忆太深刻,在我来说,就是关宁城所有的人,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我心太小,只装得下她一个人,只因她在意那些人,我便也替她守着那些人。

这或许,也是师父选择小影来接替转生门的大任的原因吧。

慰问伤兵、商议军情,千影连衣衫也没时间换,顶着一身血污连轴转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可以暂时歇息一下,她又提了坛酒,直奔城西的万将冢。

万将冢——是十年前我们来关宁城时她建的,在一片荒山上,横立着数以万计的木牌,关宁城战死的人太多,石料不够,刻起来更是费时,这里几乎每日都要添上新的名字,只能用简陋的木牌。

有的墓下埋了尸首,有的尸骨无存,从开始的小小山头,现在的漫山遍野。

每次起风时,都像是谁的鬼魂在哭……

千影把酒坛的封泥拍开,在新添的一百七十六座坟头,茵茵青草,一点点的浇上去,此时天边烧出半边红霞,像是烈火,景『色』瑰丽无伦。

她边走边说着话,声音很轻,像是自语。

“阿姐,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那么用功,因为师父说手中有剑,才能保护心中之人,从小到大,都是你在护着我,我也想有一天能成为你的依靠。后来我南征北战,见过太多无家可归的人,我想,他们多像以前的我们,我也想保护他们,我以为我有那个能力。”

“阿娘死的时候,你让我转过去,但是我还是看到了,你忘了我过目不忘的么?我幼时不懂,不代表现在也不懂,我不想让别的孩子的娘亲也被这样对待,我不想别的孩子失去父母,我想四海升平,我想家家户户安居乐业。我可以杀一个、一百、一千,甚至上万流寇,可是天下依旧有那么多人在受苦。”

“我记得我刚到关宁城的时候,城里本有十万军士,再加上我带来的十万兵马,可现在呢?只剩八万人了,朝廷没有兵源补给,儿郎们死一个就少一个,他们奋勇杀敌,不是为了高高在上的大晁天子,是为了将他们带离家乡、征战四方的我,为了关宁城背后千千万万、手无寸铁的亲人。这些儿郎,都是铁骨铮铮的烈血汉子,我离城的那天,云照和云耀两兄弟还说回来要请我喝酒,一眨眼的工夫啊,他们就都躺在这里啦。”

一一祭过酒后,千影坐在最后一座坟前,一手握着坛沿,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烈酒,然后捂着胸口躬身咳嗽起来,眼睛终于湿漉漉的,像是里面在下雨。

“阿姐,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当将军总是冲在最前面,我是一军统帅,该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千影抬起头,望向坟上的离离青草,沉默良久,说道:“我只是不想……不想等到有一天,他们都死了,我拿着酒坛子坐在他们坟前,说一些若无其事的话。”

她捏着酒坛的指节发白,坛沿已有裂纹,就在我以为酒坛会碎在她手上,她却忽然松了开。

她甩甩手,笑:“差点忘了,我的手还要拿剑呢。”

回去罢。我说。

洗过澡,用过膳,千影穿着干净的中衣,解了束胸、散了长发,躺在**,锦被拉到胸口,一双眼睛水润润的,笔直乌黑的望着我。

“阿姐……”嗯,鼻音有些重。

“嗯?”

她伸手,勾住我垂在身侧的尾指,摇了摇,道:“我不舒服,你留下来陪我。”

因着千影在外是男子打扮,又未娶妻,只我两个在一起相依为命,时间久了,外头就难免传些风言风语,道将军恋姐,有了耻与人言的关系。

嘴长在别人身上,清者自清,传得久了也就没了新鲜感,流言渐渐销声匿迹,况且我与千影为了避嫌,已很少同寝,只除了每次伤亡惨重之后,她一人睡觉,总是会被梦魇着,我才会留下

来陪她。

我不由莞尔,褪去外衫也钻了进去。

她身子温热,被子里暖融融的,我侧卧着,看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阖上眼窝进我怀里,呼吸清浅。

我抬了一只手,移到她耳朵上,轻轻的按摩着。没多久,困意袭来,也渐渐睡了过去。

我们是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人声鼎沸,夹杂着丝竹之声,我对上千影『迷』蒙的双眼,记起来今日又是七月十三,关宁城一年一度的祈神节。

这日,城中百姓都会戴上面具出门,看长安街的祭舞,彻夜狂欢,释放一年来的所有压抑与烦闷。

我脑中灵光一闪,转头看向正背对着我束胸的千影,说道:“小影,你等等。”

我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崭新的青『色』罗裙放在她手上,二十年,我就只做得这么一套衣裙。

“穿这个试试,反正今天出门要戴上面具,没人会认出来的。”

她不语,手指『摸』到丝滑的面料上,来回轻抚,最后低下头,抬指将耳边的一缕长发勾到了耳后,低声道:“好。”

千影坐在梳妆台前,眉目静敛,由着我给她打理长发。

我捧着她的发,一梳到尾,鼻子酸涩得厉害,她而立之年鬓角已生华发,如今不『惑』未到,已是满头青丝,随意挑开一处银白刺眼。

“阿姐,好了没有?”

我瞪大眼睛等眼前恢复清明,好一会,才替她『插』上玉簪,道:“好了。”

我拉着她站起来,然后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叹道:“我的小影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即便粉黛不施,也足以艳压群芳。”

此话并不假,她五官精致,已是常人所不能及,双瞳湛湛,琼鼻朱唇,而眉心烈焰如血,更是衬出几分夺目的美艳来。

战场上磨出来的杀伐果决同女子的柔媚温婉结合,更是世间无二,天底下,本就没有人及得上她。

她却不信,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笑道:“阿姐你少诓我,我都老了。”

我讶异道:“你若是老了,我岂不是半条腿都迈进棺材了?”

“我说正经的。”

“姐姐也不打诳语啊。”

“好啊,那我们就比一比,看谁的皱纹多。”

于是……

我和千影相对而立,数着对方脸上的皱纹数得不亦乐乎,事实证明,年纪压倒一切,最终以我小胜三条细纹告终。

我出去拿面具,嘱咐千影在房里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她正站在书案前,银甲裹身,英风凛凛,手里握着一卷新羊皮。

我抿了抿唇,淡淡说道:“那衣裳不合你心意么?”

“怎么会。我只是想着若是半夜再起战事,我穿着女装会贻误军机。”

“军机,军机,你整天除了军机,为什么永远都不为自己考虑!你是个女人,不是用来打仗的机器!”我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汹涌怒火所震惊,忙止住话头,深吸了两口气,道:“对不起,是姐姐失言。”

我低下头,长久的沉默在屋内蔓延。

“我并非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只是放不下家国天下,”她低而温柔的声线响在我的耳畔,继而掌心传来清凉的触感,我看到那卷羊皮。

“阿姐你看,关宁城的西北有座『迷』宫山,我特意去看过,还设计了一个阵法,这是图纸,你先收着,除我之外没有人能解得开的。等我老了,再也打不动仗了,我们就去那里藏起来,不让世人找到,过两年太平日子,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

我瞧着她期许的眉眼,道:“你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相比那个人,你才是民心所向,其余要塞的将领,有你的至交,也有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只要你振臂一呼,要改朝换代,也并不是难事。”

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师父只要她保住大晁,照我看来,她登基为帝,才是最好的保住这大晁的方法,任由这昏君祸害下去,天下危矣。

她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良将易得,而明君难求,『乱』世需要的是霸道,而不是仁道,阿姐,我不会是一个好皇帝。哪日天下若出现圣明君主,我甘愿解甲归田,顺应天道。可若始终无应天命之人……”

我接过她的话,道:“那就等到我们老去吧。”

我垂下眼睑,低眉看着右手掌心的阵法图,想,这世上原没有哪个女子,会像我们俩一样盼望着老去的。

此时街上鼓声大作,千影给我戴上夜叉郎的面具,又给自己套了另一个面貌狰狞的凶兽面具,笑道:“祈神仪式开始了,咱们快过去吧。”

我跟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或是沾了城内的喜气,胸中郁结顿消,祭舞台上的年轻舞姬戴着青铜鬼面,手捧红纱,身段婀娜,踩着古老而玄妙的步子。

——汤汤之神,谓我盈休;子不语故,赐我甘『露』。

——汤汤之神,谓彼盈满;子不语新,维彼如云。

城楼号角长鸣,战事果真再起。

她胯.下飞云骓,手执长剑端坐马上,一身银铠眉目张扬,我再次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是我的妹妹,却更是大晁的将军。

我只想着到老去的那天还要许多许多年,却始终没有想过,老天肯不肯给她老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