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哎呀!”站起来,笑了。

他是排级中锋刘越了。他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说行了行了,又不是没看过四个兜。他告诉小穗子,就是为了看她此刻的惊喜面孔,他特地消失了两天。

他问她去不去走走。她还有不去的。她的惊喜何止他看到的那些。他们又走到红围墙的墙根下。

“小穗子,乔副司令活着的时候,说等我们提干了,就介绍我们俩认识。”

小穗子知道刘越这时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可没提干。

刘越的手一直在口袋里,这时拿出来,掌心打开,里面是块手表。他说他去为她买了件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庆祝老头儿三年前介绍他们认识。

小穗子瞪着那块无华的不锈钢手表。半天她说:“你怎么了?我怎么会收你这么一份礼物?”

刘越开始臊了,他的臊表现出来是恼。他说:“我就要送你!”

“凭什么?”小穗子问。

“不凭什么!”他臊得怒发冲冠,“我想送,我乐意!”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头兵一个,戴手表违反纪律。

刘越说他看女兵们在台上排练,大头兵戴表的多的是。就她一个人穷酸。

小穗子说:“刘越,我和他们不一样。”

显然她声音是压抑的,刘越听出了点什么。他怔了一会说:“那你收着,等你提干了再戴,行了吧?”

小穗子摇摇头,说她真的不能收,心领了。

刘越给晾在那里,手还伸在外面,手里还拿着那块表。他窘得手指头冰凉。突然,他眼神变得很匪,说“小穗子,我再问你一次,你收不收?”

“刘越……”

“收不收?”

小穗子苦笑了,可怜巴巴地说:“你先替我收着……”

一道雅致的暗金属光环从她头上划过。刘越的投掷姿态在铅色的傍晚中定格了一瞬,才慢慢收住。小穗子跺着脚,眼泪也出来了,说刘越怎么这么胡闹?把好几年的津贴砸了。刘越晃晃悠悠从玉兰树丛往回走,这时他回头说:“什么好几年的津贴?我才不攒津贴!那是我妈妈买的。我写信叫她买的。”

小穗子满脸追问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我把你告诉我妈了。”看她眼睛追问得更紧,他又说:“你才没有领我的心。”

我们后来知道正是从这个时刻,小穗子开始对自己说:他太单纯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越把小穗子的回避看成是自己的过错。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坏表现,原形毕露,让小穗子看到一个粗暴野蛮的人。她信中措词十分婉转,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需要很好的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练或演出,因为排练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实。最后她说到乔副司令,说她答应过老头儿,只好好跳舞。

她搬出乔副司令来拒绝他。他巴巴地捧一块手表,好像一百二十块钱就能说明什么。他把一百二十块往墙外一扔,又装阔地说自己不必攒津贴,不过是母亲的一点小心意;好像他这样任性胡来,她就被征服了。

此刻刘越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没一点意外。他不会再去看文工团排练了,一个要强的人不会在收到那样的信之后,还老着脸皮继续出现。

一天晚上放操场电影。文工团的地盘空了一大块,篮球队的地盘却让家属占了不少,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叫刘越过去坐。他决定不过去。他们见他往银幕后面走,叫得更咋呼:“刘越大表弟,可把我们想坏了!”

他只好搬着凳子走过去,两条大长腿在通讯团、警卫营队列里横跨着。他的心打着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着头,让几个男兵噼里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文工团串亲戚。他凭直觉感到女兵里没有坐着小穗子。她没来看电影,怕碰上他。刚刚轧断的往来,得冷却一阵。

他心里说别问别问,嘴一松,就问了出来。他问那个老转圈的丫头呢?

他装着连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们会看见他红透的耳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男兵说:“你问她干什么?”

刘越是一点臊也藏不住的。他说:“不干什么,随便问问怎么啦?”

下面就是小穗子的故事,给伶牙俐齿的文工团员们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半夜,刘越用铁条打开活动室的锁,拿出康乐棋子,一个人打起来。小穗子的日记,总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写的,比靡靡之音还糜烂。刘越使劲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记。棋子走出一个理想的几何路线,落巢了。小穗子那样一个清纯的形象,站在两百多双眼睛前面,念着二十多页厚的交代。她没有哭。文工团员们告诉刘越,哭倒好了,换了别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场的。哭是一种姿态,表示知错,知羞,服软。假如小穗子一面交待丑事,一面哭得洗心革面,大家整她会手软些。

刘越玩热了,脱下外衣。他又看见四个兜的军服,还是崭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宁可断了和他的往来,也不愿他知道她曾作的孽,以及那以后她如何担着冒热烘烘臭气的猪粪走出院子,担着气味同样不悦人的泔水走入猪棚。小穗子那时十六岁,一个单薄的年少赎罪者形象。刘越忘了自己拄着杆子朝棋子发了多久的呆。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赋,他们做着小穗子的动作,一扭一摆地用鸡公车推沙土。“刘越你看,就这样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谁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谁眉来眼去,情书暗投。”“刘越大表弟,她没来勾搭你吧?没跟你说:‘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动,你的呼吸掠过我的发梢吧?’”那模仿很不赖,小穗子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他们学舌出来,刘越也笑了。刘越开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会笑。大概他当时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几天前向她捧出手表时的蠢样。

刘越打了一夜康乐棋就一切恢复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担猪粪的形影会在他脑子里悠悠而过。他会突然痛心:这个罪有应得的小穗子呀!

他听了小穗子的劝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练。直到开春的一个礼拜天下午,他路过门岗对过的修鞋铺,见昏黑中坐着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一个小凳上,不知在对着什么出神。鞋匠在为她修补舞鞋,两人背对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脸,她的出神极其纯粹,排除了繁闹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轰轰烈烈地出殡,另一个店铺门口排了抢购的队伍,几个妙龄女流氓在轮流用望远镜看每一个从军区门岗走出来的军人,一面做着污秽的评论,一面把烟灰东弹西弹。小穗子只是静静地出神。两个肮脏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她们最多三岁,一个将手里拇指大一块饼喂进了另一个的嘴里。

刘越见小穗子对小女孩们笑了。

刘越说:“喂,你修鞋呢?”

她吓一跳。从矮凳上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刘越对鞋匠说:“鞋你先修着,我们一会来取。”然后下巴一摆,要她跟上他。他们顺着这条毫不浪漫的小街走,两边的板铺人家隔着马路大声谈话。楼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满破烂衣服。老人们围坐在街沿上摸民国时期的竹牌。

刘越跨过一滩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赶上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对她说:“我全听说了。”

小穗子的脸冲着他,给他的错觉是她会装蒜问:你听说了什么呀?但她只顿那么一下,便说:“我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我要听你告诉我。”

他希望她能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一场冤枉,我会相信你。

她却平铺直叙地讲起来。是的,十五岁,她为了他吞过安眠药,也为了他差点摸电门。没有人知道她那次失败的服毒,他们只知道同一个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带她走,远走天涯。然后她讲到那只含羞死去的雁。

刘越听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

小穗子这天背着“五四”手枪从省舞校往回走,见一辆摩托从门岗开出来。骑手是刘越。不用打听她也明白刘越让一个首长夫人招成未来女婿丁。小穗子每天早晨五点去舞校上编导课,团里怕她不安全,特批她一支“五四”手枪。她下课是中午十一点。常常在门岗前面看见骑摩托进出的刘越。文工团很快有了传说:那位首长的女儿得肝炎住院,刘越每天骑摩托车送午餐。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穗子。他戴着头盔风镜,长腿摆成好看的角度,斜斜地拐个弯远去。女流氓们冲他打一声尖利的口哨,他偶尔也向身后挥挥手。小穗子发现,她天天下了课就往回赶,为的就是这样站在梧桐树后面,看他一眼。二十一岁的刘越,对那群女流氓,是天上的星星。

舞校放暑假时,小穗子看见刘越的摩托车后面带着一个女军人,娇滴滴地把头歪在刘越宽阔的背上。小穗子想到半年前她和刘越走到那条小街的尽头,又走回来,路灯挣扎着亮起来。电力不够的路灯照着刘越脸上的眼泪,一个铺板门里泼出的涮锅水把两人鞋袜都泼湿了。小穗子不懂自己怎么会在这时刻想到他们泼湿的鞋袜。

那之后刘越死了心。

她记得他在某个地方低声说:“别说了。”是她讲到团支书王鲁生的时候。刘越听到这里,对他和小穗子的前景,完全死了心。女流氓们这天一声不吱,心情复杂地看着摩托车上的刘越和女军人走远。

回到宿舍,同屋三个女兵穿着**和胸罩在吃午饭。她们拉小穗子一块吃,说是有她们自己腌的海椒。曾教导员调走后,女兵们开始把饭打回宿舍吃。每人的床下都有自己的私藏,腌蛋、咸鱼、醪糟。

正吃得热闹,窗子外面有人拍玻璃。女兵们全欢声尖叫,喊着“不准推窗子!”

这一叫外面的男兵拍得更响。一面说来点私货嘛!食堂今天的菜是喂猪的!

“哪儿来的私货?鼻子倒尖!……”

“那我们把窗子推开了?”

里面又是尖叫:“不准推!哪个推哪个是流氓!”

男兵们在外面咕咕直笑。女兵们在里面也咕咕直笑。窗子开个缝,一个女兵露大半个脸和一整条的胳膊,手里拿一个盛“私货”的玻璃瓶。她说:“闭上眼,偷看莫得给你吃的!”

男兵们全在窗外说:“没偷看!眼闭着呢!”

的胳膊缩回来,等在窗子里面,悄悄抓起筷子等外面的手上来抓窗台上的玻璃瓶,胳膊抡出去,筷子清脆地敲在某个手背上。男兵便叫起来:“哎哟,好歹毒!”

女兵们便得胜地大声笑了。

小穗子也跟着她们大声地笑。这时听见哨音在院子里响,宣布下午排练的节目。新上任的业务副团长不到四十岁,他也走到女兵的窗子外面,问女兵们是否穿了衣服,若穿了就请打开窗子。

男兵们告诉他说,穿了点关键的,副团长你闭上眼,她们就开窗子。

副团长呵呵地笑起来,说他小老头一个,孩子也不比她们小多少,不闭眼问题也不大。他隔着窗子对里面交代,团里决定要小穗子赶编一个舞蹈,做“八一”节演出的开幕式。“行不行啊,小萧?”

小穗子说行。

“抓紧时间,只有两个礼拜了,还要谱曲、排练。开开夜车吧。”副团长在窗外说,“知道你小萧脑子快,一晚上能写好几篇诗。开它三个夜车,争取下星期一开始排练,行不行啊,小萧?”

小穗子又说行。她明白副团长说她脑子快没任何恶意,把她写情诗的脑筋派正经用场有什么恶意呢?人们近来偶然谈到当年小穗子的“作风错误”,都是另一种态度,觉得那是件过时而滑稽的事了。有人偷偷地用录音机放一个叫邓丽君的歌。和这些歌比,小穗子当年的情诗多么的土气。

十九岁的小穗子第一次正式担任了大型舞蹈的编导。三十六个人的队形,很快喊哑了她的嗓子。演出之前,出了意外,领舞高爱渝不能上场。高爱渝已流产两次,演出前又发现怀孕,领导商量了一下,让小穗子顶上去。虽然小穗子的身量、形象都不够辉煌,毕竟熟悉动作队形。

演出地点是体育场。小穗子一上场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刘越。紧挨他的女军人,手里拿本书当扇子,给自己扇扇,又给刘越扇扇。女军人没戴军帽,微微烫过的头发在额前翻出一个波浪。不一会女军人便不再往台上看,打开了那本书,又在书上摆了一小堆瓜子,一边读书一边嗑瓜子。

小穗子那股疯劲又来了。她两眼一抹黑,只有刘越的眼睛准确地给她打着追光。她跳得身体分量也没了,柔韧度也没了极限。刘越有一年没见小穗子,她在他眼里是不是有了变化?她转身回眸,目光只有刘越明白,那种秘密情人的目光。

演出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邵冬骏在军区墙外的农贸市场被人打了。他每天天不亮到市场等屠宰场的车来,好买到不要肉票的肉骨头,给高爱渝滋补。那天他被人用口袋套住了头脸,恶揍了一顿。天亮时,街上的人出来倒马桶,见一位满脸是血的解放军躺在下水道旁边。那人搁下马桶,跑上去摸摸解放军的鼻子,还有气,便去了街道派出所。民警们给文工团打电话,叫领导派人去医学院急诊室认人。他们在附近街上挨门挨户地盘查,看看有没有跟这位解放军有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