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故事对于穗子,出现了一段空白。就像外婆拉她去看的所有戏文,台上什么人也没了,只有空空一张幕布垂挂在那里。幕布虽是静止的,却总让穗子觉得它后面有人在忙活。这就让穗子觉得戏剧最大的转折,就是在一张空无一物的幕布后面完成的。幕布后面那些看不见的人物,以看不见的动作,使阴谋得逞,危机成熟,报应实现。外婆告诉穗子,这叫“过场”。“过场”时常有“过门”,就是那么几件乐器,奏一个悬而未决的调门,越发让穗子坐立不安,认为空白幕布后面,人们正进行改头换面、改天换地的大动作。

余老头和萍子的“过门”大约是两个礼拜,最多二十天。萍子再出现的时候,梨花街的梨花早成了烂泥。大人们说余老头腐化得没了边,腐化了一个女叫花到他屋里去了。伙房后面的女伙伕说也就是女叫花了,别人谁敢跟余老头?或者说:也就是余老头了,党里也算个老家伙;换了别人,谁敢在大街上随便找快活?

余老头当众绝不承认萍子是乞丐,他说这年头落难女子多得是。“落难女子”使萍子神秘起来,凄美起来。她偶然在余老头门口坐坐,奶奶孩子,让穗子那帮女孩忽略了一点:萍子的眼神是标准的乞丐,一种局外的、自得其乐的笑意就藏在那里面。她的姿态也是典型的乞丐;她不是单纯地坐在那儿,而是坐在那儿晒太阳。就是在暮春的阴凉地里,萍子也是晒太阳的那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慵懒。另外,就是萍子对人们质疑目光的自在;任何疑问指向她时,她都抗拒答复地微微一笑。

余老头的露面大大减少。他见到“牛棚”放出来的人,也不上去开很损的玩笑了。他通常的玩笑是男女方面的,比如“昨天见你老婆给你送好吃的了,可惜那好事送不进去。”或者“你们关在里头,你们老婆可都关在外头呐……”他同时飞一个荒**的眉眼。自从收留了萍子,余老头的呼吸中不再带有酒臭。一夜有人从余老头窗下过,见台灯仍亮着,灯光投射出一个写字的人影。很快人们都知道,余老头又在写山东快书了。

余老头这天把穗子爸叫到“牛棚”门口,将一叠稿纸递给他,说:“看看,给咱提提意见,修改修改。”

穗子爸说他修改不了。

余老头问为什么。

穗子爸说:“这你都不知道?前一阵出现反动传单了,‘牛棚’内现在不准有纸、笔、墨。我们上厕所都得临时撕大字报。”

余老头让穗子爸放心,他可以给穗子爸弄个“纸笔墨”特殊化。

穗子爸还是不肯修改余老头的山东快书,说他一天漆八小时“语录牌”,累得痔疮大发。

余老头又让他放心,说他马上可以赦免穗子爸的劳役。说着他把那摞稿纸塞在穗子爸手里。第二天余老头一早便冲到“牛棚”,如同当年他突袭鬼子炮楼,一脚踹开那扇原本也快成劈柴的门。他手里的工兵镐尖离穗子爸太阳穴仅一厘米。穗子爸就像被活捉的兔子那样飞快眨眼,语不成句。

余老头问:“我的诗呢!?”

穗子爸说:“别别别!你的诗?就在那张书桌上啊!”

余老头说穗子爸:“放屁!”

他今早去厕所倒便盆,见他的“诗稿”给当了手纸了。

“牛棚”十五个“棚友”立刻起床,给余老头的工兵镐押解着,跑到男厕所。那部叫《梨花疫》的诗稿一共三十来页,全作了另外用途。那是很好的纸,供人写毛笔小楷的,吸水性、柔韧度都很好。

在余老头的一再拷问下,有人招供了,说昨晚有几个人夜里泻肚,黑灯瞎火去哪里撕大字报呢?只好有什么用什么了。大家都为穗子爸说情,说他没有泻肚。人们瞒下了一个细节:大家去厕所时有些良心发现,省下两张纸来,悄悄掖在熟睡的穗子爸枕下。大家劝余老头想开点,天才的文章在天才的灵魂里,谁想毁掉它,那是妄想。

但作贱老革命余老头的作品,是反革命行为,这点是没错的。所以穗子爸受了惩罚。惩罚是禁闭反省,原来他到处走动,提个红漆罐,见了掉色的“语录牌”就去刷漆。虽然那是危险活,常常得爬到梯子顶上,或攀在一掌宽的楼沿上,但穗子总可以看见一个如山猿的父亲身影,还可以远远地叫一声“爸!”现在穗子无处再见到父亲了。

萍子常去浴池。每次出浴,她肌肤就添一层珠圆玉润,添一层浅粉色泽。一个月不到,她胖了许多,起了个朦胧的双下巴。在两个女伙伕放下架子,开始招呼萍子时,城里的所有浴池都被查封了。据说一百多个造了反的麻风病者在一个月前烧毁了所有麻风病案卷之后,僭越了麻风村警戒线,打死了一些医生和护士,悄悄进入了城市。他们在城里浴池多次洗浴,直到一个修脚师发现了一个五官塌陷、肢体残畸的男人,事情才败露的。

一个对麻风不设防的城市顿时陷入恐怖,鬼魅的传说飞快流行。穗子听说鉴别症状之一是鼻梁塌陷、面若桃花。不久又听说了更可怕的:麻风者的头发像是种在沙土上的青葱,轻轻一拔就是一把。又过两天,一队面色阴沉的人来了。他们穿白色外衣,戴白手套,手里拿着木棍。他们直奔余老头的屋。余老头恰不在屋里,听到消息便从梨花街粮店飞奔回来。他扛的十斤面粉跑散了口,面粉从余老头的头一直灌到脚,因此他在梨花街污黑的街道上留下的百十个脚印雪白雪白。他赶到家门口就看见萍子给人五花大绑地往门外拖,男孩的哭声破碎无比。

人们对余老头早防了一手,因此在他抗命时马上制住了他。余老头给八条粗壮的胳膊降住,带一头一脸的白面粉破口大骂。他骂告发萍子的人“鳖日的”,他跳着两只裹一层面粉的脚,喊道:“别拉我,我非踹淌你肠子——你个告密汉奸!”

制伏余老头的人手显得不够用了,好在萍子眼下已被拖到了大门口。她在那独扇的门前向余老头转过身。余老头的挣扎静止下来,他看见萍子的五花大绑在她胸前勒出个十字叉,他为她买的浅花小褂撕烂了,两个****流泪似的乳汁淋漓。他跟她之间隔着两步远,他既没有看见塌陷的鼻梁也没看见她盛丽的面色有何异常。

就在萍子给人塞出门时,穗子恰要进门。她趁着混乱揪了一下萍子飞散如小鬼的黑发。她发现传说一点也不可靠,萍子的头发是扒根的野草,根生得那么有力,休想拔下一根来。

那辆卡车上还有另外七八个五花大绑的人,他们也没有明显的塌鼻梁和古怪手指。正在贴大字报和演说的人们都静下来,眼和嘴全张着。这是些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的表情似乎是一种觉悟:原来世上是有一个真正恐怖的去处。

卡车载着麻风嫌疑者和萍子儿子的号哭启动了。人们一看差不多了,就放开了余老头。好在余老头没有做出那种很难看的电影画面:跟在远去的车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啊跑。

他喃喃地说:“好歹把孩子给我留下……”

没人听见他这句话。人人都看见萍子的两个奶滴滴答答的。卡车向西拐去,余老头哭了,两行泪把一脸面粉冲出沟渠。

我想穗子当年是无心说说的。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麻风病究竟是什么样。她说萍子是麻风病时,以为没人会当真。到现在她都想知道萍子是不是麻风者。她只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长们不允许小孩去公共浴池洗澡。有一件事可以证实穗子的推理,就是那家叫“玉华”的浴池,自从闹麻风后就一直关门了。再开门,它成了一个毛线加工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