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余老头是乘“伏而加”轿车进这扇大门的。那时大家还叫他余司令。但我见到的余老头,就是个常坐在大门口醒酒,指挥粪车上下坡,跟出入的娘姨瞎搭讪的醉汉。他犯了很多错误,全是风流错误。几年后他就“留职察看”了,就是说,他再犯一个错误,“作家协会”这个饭碗,他就彻底砸了。因此他对人说:“你看我倒霉不倒霉?就剩一个错误可犯了!”或者:“你别惹我,我还剩一个错误没犯呢!”

穗子当时还小,但她对“错误”和“罪过”心里已很有数。余老头再犯,也是错误,而她爸规规矩矩,犯的却是罪过。

大门有四扇玻璃门,砸烂一扇,就用三合板封掉一扇。那年头公共场所的问题全是这样解决的。坏一个马桶,就堵了它,坏一个灯泡,就让它瞎着。到了这一年,四扇玻璃门给封了三扇,人们就侧起身进出,非得面对面来完成这个交错。这一年每个人都在叛卖另外的人,最是不该打这样的照面。换了穗子,穗子死也不会跟对面的人紧密相错的;冬衣穿得人都很庞大,对方的棉袄前襟蹭着了穗子的下巴颏,那前襟上有芋干糊、玉米饼渣和吐出来的山芋酒。

大门的对面是梨花街。梨花街若没有梨花非常贫贱。要没有梨花,余老头也不会对走来的女叫花子突然痴迷。很可惜我已经忘掉了女叫花子的名字,那我就以穗子当年的水平叫她萍子吧。

萍子就从梨花街朝这儿走,鳔着污垢失去光泽的头发上沾了三两点梨花。余老头一大半时间作醉汉,一小半时间作诗人,但就是在看见女叫花萍子的时分,余老头的两个一半才合而为一。他原本是要错过穗子进大门的,偶然一扭头看见了梨花街上的萍子,就改了初衷转身又出门去。最开始穗子认定余老头不愿和她照面,因为穗子深信余老头一不当心陷害了穗子的父亲。余老头知道穗子眼下营养不良和他有关,所以在这六岁小姑娘面前心虚。不过后来穗子明白,她担心人们会心虚是无道理的。人们在加害于人时从不心虚,从不会难为情。

世界上不会难为情的人又当数余老头为最。他会匆匆走到伙房后面,一边跟两个女伙伕闲扯一边往煤堆上小便。余老头还会在梨花街乘凉睡着的女人旁边久久徘徊,还会叫住一个梨花街的少女,说:“你看你把馍渣吃哪儿来了!”同时就用巴掌在少女胸前掸:“馍渣”。这时候余老头就会笑。余老头的笑是由一大嘴牙和无数皱纹组成的;而且余老头一个人长了两个人的牙,一张脸上长了三张脸的皱纹。那是怎样藏污纳垢的牙和皱纹啊!穗子以后的一生,再没见过比余老头更好的龌龊欢笑了。

余老头看着女叫花萍子一点一点走近时,脸上就堆起这样的欢笑。穗子后来想,如果词典上“眉开眼笑”一词的旁边,并排放一张余老头此刻的笑脸,编词典的人实在可以不必废话了。

好了,余老头现在在女叫花对面站着,中间隔一些梨花和刚晒出来的被单、衣裤、尿布。梨花街上的被单和尿布差别不大。萍子的头一次登场很占梨花的便宜,显得美丽、合时节。余老头虽然是个老粗,但碰巧知道“山鬼”,余老头眼前的萍子一下子升华了。余老头于是变得柔肠寸断,风流多情。

萍子是背着她半岁的儿子从梨花街走来的。背孩子的红布带子在她黑色夹袄上打个交叉,你可以想象这一面酥胸在余老头半酒半诗的眼里会怎样。余老头的眼睛就成了两只手。萍子在马路那边,感觉余老头目光中的手弄得她痒痒的。她给了他一个白眼。萍子毛茸茸的眼睛这下彻底暴露了她的姿色。

余老头没有老婆,他在胶东打游击时,最中意的一位相好让日本人杀了。那时候余老头腰间挎着驳壳枪,枪柄上红绸巾起舞,骑一匹大马,在每个村子里都发展根据地、党组织、儿童团、妇救会和相好。相好们都叫余老头“余司令”,那些年司令特别多。余司令不愿伤相好们的心,绝不娶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仗打胜了,余老头就让相好们伺候着喝点土酒,写一些山东快书。最终是山东快书消灭了所向无敌的余司令,而不是日军或****的子弹。因为余老头给提拔成了诗人,枪也因此给缴了。余老头天生有种敢死队气质,打起仗来异常骁勇,但一没仗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就成了土匪气。所以进城后的余老头就像一个漏网土匪,上菜场突然看见有卖他久违的山东大葱,上去拎一捆就走。售货员说:“唉唉唉!”余老头便回答她:“老子脑瓜掖裤腰里给你打天下,吃你捆大葱咋着?”穗子印象里,父亲一听见余老头咋咋呼呼从走廊上走来,马上使眼色要母亲关门、上锁。

现在萍子跟余老头就隔着一条马路。穗子不知为什么对此刻的余老头那样关注。她加入了四五个女孩的游戏:从大门台阶的自行车道上往下滑。自行车道因为天长日久做孩子们的滑梯,变得大理石一样细腻光亮,滑起来比真正的滑梯更具有冲刺感。但穗子始终盯紧余老头。余老头打过穗子父亲一次,把父亲胳膊反拧,拧得很高,使父亲稍一斜眼就能自己给自己看手相。余老头认为他写不出东西、找不着文人感觉都是给穗子爸这类人害的。包括他堕落成一个酒徒、绝户,永远失去了“余司令”的雄威,也都是穗子爸等人的合谋所为。穗子在迅速下滑时看见女叫花接过了余老头递给她的一个烤山芋。萍子不白他眼了。

萍子是否真好看,在穗子以后的记忆中一直有矛盾。这样肮脏一个女人,能好看到哪里去呢。还有那一头看上去就生满虱子的头发,那身不必去闻就知道气味很糟的黑袄黑裤。她掰开烤山芋,往滚烫的金黄瓤子上使劲吹一口气,同时啃了一大口。被烫伤的嘴大幅度动起来,动成了一个接一个的鬼脸。她跟余老头笑一下。她的意思是,我没钱,不过我可以付给你一个笑。

余老头问萍子的家乡在哪里,孩子多大了,等等。萍子觉得他口气像一位首长。其实余老头此刻就是一位首长,八面威风的余司令在萍子眼前还原了。萍子说自己来自寿县,余老头一听,说:“难怪呀,是老区的乡亲。”

不知是不是因为穗子,女孩们此刻都盯起余老头来。余老头把女叫花搀过了马路,两眼由于长年酗酒而泪汪汪的。而此刻一双泪光迷蒙的眼睛长在余老头脸上,非常相宜。余老头身上有十来处枪伤在此刻全面复发,疼痛出现在他的嘴角和眉梢,使他的满脸皱纹更乱了。

萍子给安置在那座废弃的警察岗亭里。岗亭只有东、南、西三面墙。没有北墙。北墙被整个地拆下来,做了铺板,给一个看守大字报的人垫着睡觉了。总有一批人贴出大字报给另一批人去反对,反对的一方常常在夜里用新的大字报盖掉旧的。闹得凶时,就得给大字报站夜岗。

余老头不久就抱了一床被子送到岗亭里。被面上有“××招待所”的红字,以及烟头灼的洞眼,还有臭虫血迹。余老头住招待所往往把招待所的东西打成行军包背走。他给萍子的脸盆、茶缸、手巾,都印有“招待所”的红字。有的招待所不干了,说你十二级厅局级高干也不能揩国家油哇。余老头就说:“知道胶东有支歌吗:‘太阳一出暖洋洋,余司令跨马打东洋?’不知道哇?那你可白吃一月二十七斤粮了。揩国家什么油?我余金纯一百三十八斤连肥带瘦,连五脏带板油都是国家的!”

萍子很少在岗亭里待。她喜欢晒太阳、搔痒痒、捉虱子。四月的太阳晒起来,人都酥了一半。萍子酥在那儿,背抵住墙,臀又大又厚,团团地盘坐在一摞烂大字报上。在此之前,如果穗子认为她是个深色皮肤的女人,此刻就要大吃一惊了:萍子在太阳下晒出的一个****白得耀眼。萍子把塞在她儿子嘴里,儿子一只手抱在富强粉****上,却完全抱不住。那只婴儿手在明晃晃的白****上显得既干瘪又黑暗。

余老头看见了,也同样大吃一惊:原来她是可以很白的。

萍子跟余老头都马上习惯了沉默。就好比村子谷场上坐的乡亲们。他们不必讲什么就聊得很好了。这无言里该滋生什么照样滋生什么;滋生出来的,该来去过往,照样来去过往。余老头咂着烟袋嘴,眼不眨地看萍子的雪白胸怀,咂出的甜头不亚于半岁男孩。

男孩吃饱了奶,要睡去了。余老头说:“叫我抱抱吧。”他上前,手抄进雪白的怀里,不敢耽误太久,把孩子抱过来,小嘴巴却把衔得很紧,拽了几回都拽不出来。最后是拽出来了,嗞出一道乳汁,准准地嗞在余老头鼻尖上。乳汁的劲头真大,等于一个袖珍消防水龙头。萍子先笑起来,余老头也跟着笑了。他还是一笑就有三张脸的皱纹,但这次却是新皱纹,没藏着老垢。

接下去他俩就交谈起来。交谈是余老头打的头。他急于让萍子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个糟老头。

我相信穗子在此时此刻已经看出了一些疑点,萍子有另一个来头。萍子不是像她自己讲的,只是个守寡的乞妇,萍子的疑点越来越大;她甚至是知书达礼的;她把一摞大字报垫屁股时,把“”、“思想”这样的字句专门撕下来,搁在一边。她请余老头坐,也是从自己屁股下抽出若干大字报纸,而不是伸手去拿那些有神明字样的纸张。

余老头说他不爱坐,蹲着稳当。他说楼里头的人眼下都在罚坐呢,他可不想坐。他告诉萍子,这楼里的人没几个好东西,会诌几句文章,画两笔画——都不是玩意儿。现在好啦,他们全在“牛棚”里罚坐呢。他问萍子:“你知道啥叫‘牛棚’?”

萍子说:“啥叫‘牛棚’?”

余老头说:“‘牛棚’就是你进去了,甭想出来的地方。撒泡尿也有人跟着的地方。‘牛棚’关着好几十个呢,天天写检查,坐在那儿一写写十四个钟头,一写写两年!写得裤子都磨穿了,衣服的两个胳膊肘也磨薄了。屁股和胳膊肘全补丁摞补丁!”

萍子说:“那是费裤子。”

余老头说:“就我不用上那儿磨裤子去。我,谁敢动我?看看这一身枪眼子——给鬼子打成箩了都没死,怕谁呀?”余老头说着,见一个人从那扇独门里走出来,就喊:“那个谁,借个火!”

被喊住的人不是别人,是穗子的爸爸。穗子爸胸口贴个白牌子,上面写明他是什么罪名,第一、第二、第三,按罪大罪小排下来。

穗子爸说:“我哪儿来的火?敢有火吗?”

余老头虽然让酒弄坏了一些脑筋,但穗子爸脸上逗人玩的表情他还是懂的。余老头说:“看你也是早熄了火的。”他说此话时,脸上褶子又脏起来。他打发穗子爸给他跑趟腿,去供销社买盒火柴去。穗子爸说:“没看我拎着什么?”余老头说:“拎着■(上尸下求)。”穗子爸说:“我漆语录牌的红油漆。”

余老头一听,忍了下面的脏字。他说:“教你闺女去给我跑腿。”

穗子接过一张五元钞票。余老头说:“买一盒火柴,找不开你先垫上,要不让他们赊我账。”穗子五分钟之后回来,把一个镀铬打火机和找回的八毛钱交给余老头。她告诉他,整个供销社一共就这点点钱,全找给他了。

很快余老头不再仇恨被迫花去的那笔钱。因为萍子一哄不住孩子,余老头就捺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一冒,男孩便把哭给忘了。男孩瞅着火苗,余老头瞅着男孩,萍子瞅着男孩和余老头。

第二天报上出来一则消息,说是某地有座麻风村,里面有些病员是给冤判成麻风的。他们要翻冤案,摘麻风病帽子。所有的麻风病员或非麻风病员组织起来,扯起了造反大旗,撕了院长家的红被面做袖章,成立了第一支麻风造反队。他们控诉了被院方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故事,有些人一关给关了三十来年,不知有“解放”这回事。

穗子这天便和女孩们玩起“麻风病”的游戏来。她们中选定一个“麻风人”,然后由她来追逐所有女孩,只要她一触碰到被追逐女孩的任何部位、就表示传染成功了,那个女孩便成了“麻风人”的一伙,去传染其余女孩。穗子已很久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了,跟女伴们都成了受惊的猴子,“吱吱”直叫,上房下树。

她逃到一棵柳树上,看余老头抱着萍子的男孩边走边拍,走过去,又走回来,萍子却不在岗亭门口。

很久以后,穗子才了解到萍子和余老头的关系是怎样飞跃的。那时穗子在这方面已开窍了。事情经过人们的口头整理就成了这样:有一天,余老头仍然在欣赏萍子哺乳,照旧要替萍子抱孩子,手也一样抄在萍子怀里。注意,他们这时已有了一定基础,余老头的手也不急于离开那雪白的胸怀了。萍子这时抬起眼,看余老头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余老头是懂的,是说:你个老不正经的,不过我也认了。

萍子这时看见的不是余老头,她看见的是英武的余司令。他是情人眼里才能出得来的形象,面孔是刚烈的,眼睛是多情的。余司令不是老,是成熟。余司令的成熟是超越年老年轻概念的,于是萍子眼前是个饱经沧桑的男人;经历过男女沧桑,征服过无数女人和男人,征服过无数友人和敌人。萍子的嘴唇突然饱满、润泽起来。

余司令的手在她怀里问了问路,她眼睛却把他往更迷离的方向引。

余司令这时差不多看透了这个女人:她黑袄的领子后面,耳根之下,也有一窝雪白。这具女体很奇妙。以黑色作主体,投下了白色的阴影。她的黑色肌肤是伪装。她的来历便是她身上隐隐绰绰的白色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