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尕跟何夏并排躺在毒辣的太阳下,见灰白的云一嘟噜一嘟噜的,像刚从某个头颅里倾出的大脑。所有的一切都在蠕动,正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他忽地动了一下,她朝他扭过脸。他说,别看我,阿尕,闭上眼。

她闭上眼,看见一个骨瘦如柴、衣衫污秽的女人,背着孩子,拄着木棍,一步一瘸地在雪地上走。这个残疾的女人就是她。她看见了自己多年后的形象。这种神秘的先觉,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想会有孩子的。阿尕决不会和我白过一场。她健壮,一切正常,腹壁柔软,该是孩子最好的温床。我把我的床加了条木板,这就是我新婚惟一的添置。阿尕说,我怕掉下来。我说,不会,你躺里面。夜里她轻手轻脚爬起来,绕过我,到牛屋去抱了些干草。我奇怪地看着她,不知她这是搞什么鬼。她把草铺在地上,然后躺上去,四肢尽量舒展,痛痛快快打了几个滚,便睡着了。第二天清早,她又轻轻把草抱回去。连着几天,我装不知道。但当我发现她又一桩恶劣行径,便憋不住爆发了。你猜她怎样来瞒哄我?她说她对那双布鞋喜欢得要命,可她只要一出门,立刻把它脱下来掖在怀里,仍是光着两只脚去野跑,跑够了,在进门之前,再赶紧把一双踩过泥、水、牛粪马屎的脚往鞋里一塞。这天,她正憋足气往脏极了的脚上套鞋时,我突然吼道:好哇!

我说,你横竖是改不了了。你那些野蛮愚昧的习性永远也丢不掉的。你宁可像牲口一样睡在草上,我算看透了你。

她起初低着头,忍耐着,像干错事的小孩子。我的刻毒话越讲越多,骂得越来越起劲,她受不住了。她恼羞成怒,终于扑上来,跟我玩儿命。我们往往有这种情形:开始真恨不得你掐死我我掐死你,但打着打着,性质不知怎么就变了。这种的冲撞摩擦从另一方面刺激了我们,就是说,。动作里虽然仍是那么猛烈凶狠,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质已经偷换了。我们两人都变得急不可待,一面咬牙切齿攻击对方,一面开始撕扯对方衣服。她踢我蹬我,似乎成了一种挑逗和激将。我简直像个土匪,跟着她渐渐温顺,脸上是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幸福并呈。然后,我们彼此低声地骂着粗话,结束了这场行动。我觉得,与正常的夫妻生活相比,这种行为更令她欢悦。她在这时表现出的**,实在让我吃惊。

我们开始过活,吃、喝、睡、逗嘴、打架。她弄到一点米,就给我煮顿夹生饭;若弄到一点细麦,就做面条。她像捻牛毛绳那样,把面捻成条。那些面条被她越捻越黑,放在锅里一煮,我觉得它们一根根都是什么活东西。

能吃吗?我问她。她格格直笑,以为自己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我灯也不点,稀里糊涂把那样的饭食吃下去。黑暗中,我说,这房子多像个黑笼子。我还说,像坟墓。我们就死在这里面,永无出头之日。她一点也听不出我这话的悲凉,依然格格笑着说:我不会死。我死过哩,被狼叼走,吃掉了,后来又活了。现在狼跟我很好,你忘了,那次你迷了路,狼围住你,我一唱歌,它们就散开了。

我说,你当我是傻瓜,会信这些?

她爆发一阵大笑,笑得跟平时异样。不知怎么,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一把拉住她,深吸一口气问:阿尕,你到底从哪儿来?把你的来历老老实实告诉我。她一闪,笑着,躲到我看不透的、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他,托雷,找茬来啦。阿尕抱着膀子,看看何罗,又看看托雷。跟我走!你怎么跟他在一起,跟我走!

阿尕说,哈?你从哪个狗窝来?长得倒真像个人。

托雷盯着何夏:她是我的。把她还给我。

何夏不吭声,正要去搬那袋盐。托雷走上去,抱起那足有两百斤的装盐的麻袋,在店里走了一圈,然后轰地往地上一放。他笑了笑,又旁若无人地在店堂里走了两圈,撮一撮鼻烟,对着何夏张大嘴打了个大喷嚏。何夏一拳打过去。托雷刷地抽出刀,猛一摆头,表示他不愿让女人见血。阿尕有些怕了,扑上去拦腰抱住托雷,用头顶住他胸口。托雷啊,他是好人!你还不扔下刀吗?我也有刀,你跟我拼吧。有刀的杀没刀的,算什么东西?托雷慢慢收起架式,抖抖肩膀。但他还不想马上撤,威风还没撒够。他把刀放到手背上,猛一扔,刀稳稳扎在木头柜台上。他反复玩耍这把锋利的凶器,一面微笑着看看阿尕,又看看何夏。

我正好不想干了。他们早看我干得太差劲,要把我调走。我说不用,我去当牧民,十分爽快地交还了这个四十八块月薪的饭碗。然后我彻底自由,托雷也别想用砸店来吓我了。我和阿尕在离河很近的地方支起帐篷。从此,我有充分的时间往河里跑。我的设计图已初步画好,我高兴地在草地上到处竖蜻蜒。

那时我哪里会想到惨败呢。

整整一年半,我往返于县委、州委,恐怕跑了上万里路,把我的设计图纸,像狗皮膏药一样到处贴。几百次向人复述设想,有了电,可以办毛纺厂,奶粉厂,方圆多少里会受益,等等等等。我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像一个人:我爹。那种神经质和不屈不挠的残酷劲儿。总算说服了他们。可谁想到结局会那样惨。

现在想想,正是我要对尼巴它的死负责。一个很好的小伙子,眼睁睁看他被河水吞了。这样的事在别处,在内地决不会发生,因为我的设计是显而易见的草率,稍有一点知识的人都不会拿命往里垫。实际上,我是利用了他们的无知和轻信,把他们蒙昧的热忱作为本钱,大手大脚地投入自己破绽百出的设计。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尼巴它落水之前,还朝我无限信赖地笑笑。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我送他去死。

“你不晓得,他一直跟我别扭。那时他一口答应把你调回来……”明丽阴郁地说。

“他就用这个钓饵把你勾上了吧,这位军代表。”他嘿嘿地乐。

“他早转业了,现在在公安部门。”

“一定训练有素吧?放心,那他也打不过我。”

“你又要打架?”

“啊。好久不打了,真想找个人打打。”他又嘿嘿直乐。“你老实讲吧:想不想真跟他离了,再嫁我?不吭气?那就是不想。”

杜明丽眼泪汪汪,看着这个拿她痛苦取乐的人。

“你不想离婚,那我就不打他了。想想我这辈子也打了不少人,够了。那个工段长,现在不知怎样。大概退休了。他太恶,我爹要死了,他不准我回去……”

“是你自己不愿意回去。”

“是嘛?那我记错了。可后来我后悔了,夜班上了一半,我想我还是回去看看,老头毕竟是我亲老子,连你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都去奔丧了。我去敲他门,他喝了酒刚睡。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准我走。我那时心理状态已经失常了。两个月前,我妈和三个妹妹刚死,我大概从她们死后神经就错乱了。”

“对,我记得你那时成天闷声不响。”

“工段长也是个烈性马。我骂了他一句,他就冲上来,仗着酒劲,我胸口上给他搔掉一块肉。”

杜明丽说:“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他先动手,当时你讲清是不会判你的!”

“当时,”何夏笑道,“我就巴望他们把我毙了。”

杜明丽说:“那就是我家阳台。你一定要跟他谈吗?”

何夏说:“明丽,你和他有没有段挺幸福的日子?”

她犹豫一会儿:“他为了我从部队转业的。”

“他很爱你?我知道,不爱就不会吃醋了。你们有过挺好的一阵,那一阵你差不多忘了我。”她想辩解,他却又抢先说,“没关系,还是忘了好些。”

“还是别跟他谈。你想想,有什么话可谈呢?”杜明丽拉住他。

“别怕,”他像要搂她,但又改变了主意,“你瞧着,我不会怕他。”

我这辈子怕过什么?我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所畏惧。我怕过许许多多东西,比如说,尸体。

我万万没想到一个人会如此走样,像老大一堆肉,明晃晃不断颤动,任人宰割。尼巴它大概是七天以后才被冲上岸的,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八月,那里的八月总是汛期。先是几条狗发现了他,它们企图把他拖回村去。他被泡得十分富态,宽大的袍子被胀鼓鼓的肉撑满。大家上去搬他,一碰,他就淌出酱油似的血。

阿尕不准我走近他,她逼我走开。我从她惊慌失措的眼睛里,已看到我的劫数,我逃不了啦。

人们开始看我,他们渐渐聚拢到一块,目光阴沉可怖。他们似乎刚刚发觉,他们的地盘上怎么多出一个外乡人来。我也纳闷,这个貌似人烟寥寂的草地上,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片黑鸦鸦的人群。他们排山倒海一样向我紧逼过来,我没有退路,孑然孤立。这外乡人愚弄了我们,那河里有鬼!他故意断送了我们的人的性命!把他捆起来,杀掉。我们这里从来都和睦安宁,是他把灾难带来的。来呀,宰了他。把他那个聪明的脑瓜敲碎,让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吐血。他怎样花言巧语欺骗我们来着:每个帐篷里,都会有个小小的太阳!尽管我在众多眼睛里寻见了星星点点的同情和体谅,但大趋势已改不了了。这种时候,他们有的只是一脉相承的默契。

我看见一模一样的人连成一片,面孔表情全部一模一样。连在一起,是一整块黑色,遮天蔽日。天幕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到他咄咄逼人地向我压来。

许多人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低吼。他们摩拳擦掌,每人佩饰在身上的古钱吊发出闷响。我对自己说:来了!小子。我触怒了他们,他们啸聚一起,结成一股无可阻拦的力。我死到临头了。我想把多日来的反思与懊悔对他们倾诉,把道理讲清,还想对这连成一体的人群说:抱歉,乡亲们,我由于经验不足给你们造成了损失,我不是成心的,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赎罪、弥补它,请相信我的真诚。但是,这时,这一切都只能是徒劳。

托雷头一个蹿上来。我理解,小伙子,你的朋友死了,你要报仇。还有还有,还为阿尕,你这一下打得真狠,我要不是吃这几年肉,这一下就得让我死个■(上尸下求)了。

一根木棒砸在我头上,我的鼻梁仿佛发出一阵断裂声。我倒下了。

我脸上鲜血纵横,眼前一片红晕,这群黑色的人在我的血雾中跳舞。

阿尕不断发出疯狂的尖叫,她东奔西突,扒开人群。她用指甲去挠,在那些脸上、胳膊上。用牙咬。他们这样恨他,她至死也不能理解。这恨可怕极了,自从他来到这里,恨就隐藏在他们的血肉之中,就像畜群对因迷途而误入这片草地的外来牲口那样盲目而本能地恨。

她穿过人群,已像被拔过羽毛的鸟。她几乎着,浑身只挂了些破破烂烂的布片。她看见被许多脚踢来踢去的何夏,整个脸不见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奇怪的东西。阿尕忽然感到这情景绝不陌生,她早就在哪里见过;这扭曲的身影、红白黑紫杂色的头颅,是在她梦里显现过,还是应验了她曾经有过的幻觉,她无从证实。总之,她不感到特别吃惊。她跟了秃姑娘十几年,游**过不少地方,或许中了她的魔气。眼前似乎并不是她头一次经历。接下去还将发生什么,她心里已经有数:这一切不过是与她神秘的预感渐渐吻合。她知道有个女子将跳上去,像只孵卵的猛禽那样衰弱而凶恨地张开膀子。一个披头散发的美丽,隔开一群黑色的围猎者。她知道,那将是她。

一点不错,事态正有待显现她进一步的预感。她看见自己的横卧下去,和那个垂死的外乡人黏合在一起,那发出她听不清的呻吟和呼唤。她知道下一步,拳脚和凶器该向这个女子倾泻。她甚至连这个被她拼死救下的男人将如何报答她都一一知晓:悲惨的结局,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阿尕突然把何夏从怀里放下来,忽地一下站起。

我晕眩中,看见她完全失常的形象。她剪短的头发,蓬成一团。她胸脯**,忘乎所以。我听见轻微的一声金属声音,她抽出精致小巧的腰刀。她想用这小玩艺儿征服谁,那是妄想。

她却把刀尖朝着自己:“看见吗?这样,”她在她姣好无疵,正值青春的胸脯上划了第一下,“不要碰他!托雷,你走开!”她划了第二下,“走开!看见吗?”她一边划一边向前走,血沿着她沉甸甸的****滴下去。人群被她逼得渐渐退却,托雷嗷嗷地嚎着,伸开双臂将众人往后赶。“谁再碰他一下,我马上死在他面前!”

这具僵尸在这里瑟瑟发抖,泪水在他血肿的脸上乱流。我的阿尕,我的阿尕。

他被逐出了村子。阿尕带着自己的一小群羊,一头奶牛,跟他上了路。秃姑娘说:不会有好结果的,我昨天替你卜了卦,知道怎样吗?那头母羊用三条腿站着。你别跟那汉人走。阿尕摇摇头:我是他的人啊,哪能不跟他走?秃姑娘说:好,你看着。她念了几句咒语,母羊果然缩起一条腿。我知道我知道,阿尕说。她还是随他走了。

他们沿着河一直走,走了许多天,前面开始出现雪山的影子,草地不那么明朗开阔,渐渐向山那儿收拢,河从那里流出来。阿尕说,“再往前走,就没草场啦。”